此后,我看见另有一位有大权柄的天使从天降下。地就因他的荣耀发光。他大声喊着说:

  巴比伦大城倾倒了,倾倒了!

  成了鬼魔的住处和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

  并各样污秽可憎之雀鸟的巢穴。

  ——《圣经?启示录:巴比伦倾倒》

  一

  众人散去后,我仰面倒在白色的床被上,休息吧,我真的不想再动了。

  我突然好想小萱,抓起手机想听听她的声音。

  但我迟疑了很久,又没有拨号。我亏欠她太多了,害了雨辰夭折,现在又输光了全部身家,我还有做一个男人的资格吗?

  又败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该放手了,也许像刘德华的那部电影所述,选择这条路的人,就注定了是一个天煞孤星。

  只是即便放了手,还有我的父亲,我的家人,我的亲友们呢?

  我的巴比伦倾倒了。

  望着落地玻璃外空旷的景色,澳门的天空永远是那么洁净、湛蓝,谁知道在这阳光灿烂的赌城里,有多少人正在战栗着博弈自己的命运。

  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浮沉中对抗着小小的船桨,却看不到身后袭来的滔天巨浪。

  我很茫然,没有焦虑,也没有忿怒,这一仗我败得心服口服。因为从唐总在赌桌前坐下始,我对命运就失去了操控的能力,我第一次对它产生了敬畏。

  我的思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啊飘,一会儿它飘在天空里,一会儿它又飘进了海里,那一天下午,它唯独没有飘进赌场里。

  因为我知道,我当服从一次,又一次被重拳击倒后,我不应再去做无力的挣扎。

  在这场食物链的捕食中,我想试着做唐总的上游,谁知,他才是我的上游。

  唐总后来的命运如何?可惜他也未能成为强悍的捕食者,在这条肉食动物的食物链中仍只是被猎杀的角色,他的结局也很惨,在后来我又曾经在赌厅里遇到过他。

  手机响了,显示一个遥远的异国号码,是阿强打过来的。

  “你今天从账房提的七百多万现金是怎么回事?”他语气严肃地问。

  我沉默了三十秒,因为我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没钱了,赌厅我得退股了。”我只答了这么一句。

  听了这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更长时间。

  “唉……你真是……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跟阿强通完电话后,我想起还有一个共患难的兄弟,不知他此刻能不能顶得住,于是我打电话给季军。

  “怎么会这么惨?”季军的声音很虚弱,听起来应该正躺在沙发上。

  我把刚才那局“天路”简单说了一遍。

  他也沉默了很久,才小声的说:“违背了天道,所以结果完全逆反。”

  天道?天道是什么?赌场的存在是不是天道。

  我无语,俩人又一起沉默了十几秒。

  “要不先回来吧,一起商量一下。”他无奈地说。

  “现在不想动,我先躺一会儿,我不会下去赌了。”我说。

  我确实走不动。想到走出酒店,去码头,坐船回深圳,回到家,通过这一段路途我将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这让我难以接受。我还是先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等我把一切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去面对,这样会好一些。

  那天下午我躺在房间里发呆,完全没有赌博的欲望,就像一个被KO之后的拳击手畏惧对手的强大,不愿意上台再战一样。睡到晚上八点,我去码头乘船回到了蛇口。

  季军开着车正在码头等我。

  关上车门,季军问:“现在去哪?”

  我想了想,说:“去山顶吧!”

  车子开往蛇口的赤湾山,这里有一条陡峭的山路可以开小车直达山顶,山顶有一个炮台,是明清时期修建的古迹。

  我们把车停在炮台的边上,坐在石头上一人点了一根烟,这个小景点白天就基本没有游客,晚上更是了无人影,很静,只有两根烟头的火星在一明一灭。

  “你还记得国平的事吗?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我说。

  国平是我们中学的同校同学,与季军家小时候是邻居。他是我们同学中最早听说因赌博而出事的人,不过他是败在赌球上。

  国平输的并不多,只是五六十万元,但对于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这个数字已经彻底毁灭了他的生活。输完之后,他想尽办法骗亲戚朋友的钱,经常是答应别人:“下周二把钱还你。”其实他就是寄希望在本周的几场球能赢钱还债,结果越输越多,最后只好东躲西藏。

  借无可借之后,他只好躲在邻市的妹妹家里,有天妹妹两夫妇外出,委托他照顾5岁的外甥,外甥是个很聪明好动的男孩,喜欢游泳,所以妹妹出门前,吩咐国平下午带外甥下楼在小区的泳池游泳。

  没想到可爱的外甥就在本小区的泳池溺水淹死了。听说游泳池边的国平离开了一会儿,原因不知是去小区门口买烟还是去打电话,泳池的救生员也恰巧走开了。

  可想而知,事故发生以后,国平只能是远走他乡,再也无颜面对家人和父老乡亲。

  “我的遭遇,和国平的越来越相似,女儿的死,和今天败给唐总的这一场。”我把烟雾对着月色长吐了一口,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现在已经完全陷进这个赌局里,我们的生意,我们生活的内容都是在围绕着赌,每次去澳门就像是押了一注,或者赢,或者输,或者打和;雨辰的死是我输了最大的一注,现在输给唐总又是我们错押了一个重注;不去澳门的时候,我们就相当于坐在台边飞牌,其实还是在等着机会再押一注。”

  “想赢点钱,就像是在水中捞月,每次以为要捞到了,到头来每次都是两手空空,而且身子又往井底坠得更深了一点,想爬出来就越来越困难。”

  我说:“出事是必然的,因为我们生活的重心已经颠倒了,不是用赌去改变生活,而是为了维持赌而生活,这样我们就会没有精力,不细心也漠不关心,又把生活中的能量抽空了,时间一长,不是出这样的事,就是出那样的事。”

  “那不赌怎么办?你跟小萱坦白?”季军问。

  “你能跟你老婆坦白吗?”我反问他。

  他想了一会儿,说:“不能,我儿子才刚上幼儿园,打死我也不能。”

  “我也不能。”我叹了口气,说。

  “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季军问。

  “输了1800万港币,我们自己的钱估计是已经没有了,公司应该是资不抵债的状态,现在账上的都是亲戚朋友们的钱,具体数目要回公司算算才知道。”我说。

  他懊恼地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辛辛苦苦干了十年,一下子就全没了。”

  我们坐在山顶上抽闷烟,嗅着人体的热气后,山蚊子越来越多,叮得我心情很烦躁,我站在炮台的石墩处,对着远处的海岸线大吼了几声。

  “还有,这几天斯里兰卡的货物还没有备齐,就快到交货期了。”季军提醒我。

  对了,还有生意!想到斯里兰卡,我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办法,公司在行业内一直口碑不错,我可以通过生意再聚拢一批资金。

  这批要交付的订单货值也有一千多万元,我们已经用亲友的筹资付款了三四百万元出去,部分供应商赊销了三百多万元,还有四百万元左右货物没有落实。

  “明天我们早点回办公室,把这批货物落实,把利润让出去跟他们赊货,争取两天内备齐全部货物。”

  我狠狠地用脚尖碾灭了烟头。的确,我和季军都不能放弃,国庆节前还可以再回笼一千多万元资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季军开着车慢慢地沿着斜坡下山,车头灯照亮了前方白色的路面和灰色的树根与草丛。这台奥迪A6是去年以公司的名义买的,保养得一直不错。

  “明天把这台车开去二手市场卖掉吧!公司就剩几个人,我们自己也应该改变一下了。”我叹了口气说。

  卖了这台车后,我还有一辆别克君越,季军还有那辆凯越,其实也够用了。

  周五下午,全部货物终于顺利备齐,我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赌徒,只要手上还有一千万元,他绝不可能放弃。因为我不是霍斌,这些钱,此刻仍然掌控在我手里。

  只是装船的日期还没有到,我只能通知香港的两位经理下周二过来验货,在这之前,我们仍有赌厅的两百多万元赌本可以使用,而且信用卡里还有百来万元。

  由于我的疏忽,小萱终于知道了股东退股的事。

  这天下午,小萱过来南山办事,办完事后直接上来我办公室。她翻看我的工作日志本,无意中看到了夹在页缝中的退股协议。

  “咦?怎么光明他们退股了,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她惊讶地问。

  我一听有点着慌,就找了个借口说:“上次4月份我输了120万之后,光明他们很生气,加上赌厅又连续亏损了四个月,他们觉得不满意就退股了。”

  “岂有此理!这么多年同学,遇到点困难就自己先跑了,还有点义气没有?我打电话去骂他们!”小萱听了很生气,她愤愤不平地说。

  我赶忙拦住她,说:“算了,都是好朋友,只是对生意的看法不合,又没有吵架,不要再激发矛盾了。”

  她生了一下午闷气,晚上也没心思去看电影了,俩人在海岸城超市买了几大袋日用品后回到了家。

  我心里很担心,还有一个接一个的炸弹怎么办?它们都已经被点着了引线。

  二

  从台底大败回来只有三天,但我和季军却觉得像是过了三年。我们的时间概念已经进入读秒阶段,巨大的财务亏空让我俩寝食难安,恨不得第二天就把它补平。其实这是一种崩溃,但我们当时并没意识到。

  如果现在回头分析,债务并未爆发,公司信誉良好,即便已经到了净资产为零的状况,我要维持公司的运作也并不困难,甚至安心做下去还能等来局势扭转的机会。

  如果再看看别人更轰动的案例,有些涉赌未深的朋友就更觉不可思议:某某银行副行长输了30亿,某富豪输了80亿,某煤老板输了20亿等等。听者不禁会问,这些有钱人为什么这么傻?就算他输了几个亿,如果及时收手,输掉的也只是账面数字而已,对他的奢侈生活毫毛无损。为什么他们非要拼到一无所有,直到跑路坐牢为止?

  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你还没有理解到“崩溃”的概念。

  前文我曾经分析,大部分赌徒的输赢临界点是身家的一半左右,即他输完前面一半身家可能用了两年,但输完后面一半可能只用了两个月甚至一天。

  这是因为前面一半身家大部分是可流动的现金,后一半动用储备或变卖家产后,他的心理已经完全崩溃。对赌场而言这种对手是不设防的状态,是一只已经养肥的猪(你真以为赌场把客人当上帝吗?),同时也是赌场门口大耳窿们的眼中猎物。

  但每个人的崩溃点不一样。对那些身家几十亿的富豪来说,未必输到一半身家才令他崩溃,也许只输了几千万元,骄傲自负的惯性就会令他一怒之下拿出几个亿来赌气。在赌场,愤怒是最可怕的崩溃。

  我身边的赌友当中,看起来最早投降的是霍斌,其实,霍斌并没有崩溃。

  霍斌戒赌,一半原因是老婆的管制,另一半是他性格中容易看到的顺服特点,霍斌不是一个性格骄傲的人。这个性格特点使他容易逐步冷静下来,归于平淡。假设霍斌崩溃,他不会乖乖听老婆话呆在酒店里听候处置,他可能会这么做:

  第一步,跟老婆大吵一架,离家出走甚至离婚;

  第二步,不听双方亲戚的劝解,坚持要靠赌翻身,与亲友决裂;

  第三步,低价变卖部分物业,继续去澳门战斗。

  这看起来是男子汉的顽强抵抗,实质上就是崩溃,不管未来的输赢如何,至少家庭已经崩溃了,心理上也容易自暴自弃。

  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敞开,我们再举一个我亲眼目睹的例子。

  2010年我在新濠锋贵宾厅玩的时候,经常遇见阿强的一个熟客,四十多岁瘦瘦高高的戚总,北方汉子。

  戚总也是一个比较大方的人,有好几次赢钱后,会拿几个千元筹码分给公关,有时他推一口几十万,但自己并不看牌,而是笑呵呵的让我们这些下几千小注的散客看,由此可见他性格爽快。

  但戚总在贵宾厅并没有坚持多久,三个月后我见到他,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

  有天打了两局后,我感到肚子饿,就在赌厅吧台边点了一份梅菜扣肉饭,新濠锋看起来就是这个套餐最对我的胃口。

  矮矮的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不起眼的男子,头顶略秃,穿着灰色的夹克,正缩着肩膀在喝粥。等他抬起头看电视的时候,我一看这不是戚总吗?他本来就瘦,此刻蜡黄的脸色更是一点神采也没有。

  戚总肯定是刚刚大输了一场,而且熬了通宵。他目光呆滞,眼盯着墙上的电视,碗里的粥吃得很慢。突然他似乎来了灵感,眼睛发出光亮,回头猛喊:“公关!公关!”

  靓女公关赶忙跑过来,问:“戚总,什么事?”

  “今天星期几?”他问。

  “今天是周三,戚总。”在贵宾厅里被人问今天周几并不奇怪,公关们经常解答这个问题。

  “快!快!看看哪个台有球赛,今天有一场国米的,赶快给我找出来!”

  公关手忙脚乱地用遥控帮他找到体育台。

  比赛还没开始,正在入场,戚总很着急,手在发抖,哆哆嗦嗦地用手机拨打号码。

  “大兵?今天买国米的水位多少?赶快给我下500万!不管了,就下!”

  你看到这里,就和我当时坐在他对面一样,完全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戚总当天一定是被百家乐打怕了,不敢再上赌桌(只是当时而已,休息几小时后肯定还上),但他心里已经抓狂,恨不得即刻翻本。那天他应该是输了400多万元,所以买了一场500万元的球。

  那场球赛结果不得而知,但就算戚总赢了,以他这种崩溃的心理状态,我想始终是劫难难逃。

  像戚总这种心理状态的客人,在贵宾厅比比皆是,大部分都是性格好强的内地企业家。

  赌的负能量太大,并非到绝望才是崩溃,从失去理智那一刻起,人就进入崩溃了。

  人性的占有欲和贪婪,会挤占他的大脑,此时对生存环境的辨识能力,甚至还不如一只动物。

  没有了钱,但我和季军还有房子,有车子,还有能赚钱的公司。

  如果放在刚从学校毕业,这简直就是进了天堂。

  但我和季军都认为末日到了。

  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暴躁。那天小武去交写字楼的管理费,被多扣了二十几元滞纳金,被我痛骂了一顿,非要逼他来回数次去找物业管理处理论。

  一场输了七百万元还强作笑脸,为了二十几元却大发雷霆,这不是崩溃是什么?

  怎样继续赌下去,怎样尽快翻身,成了我和季军每日秘密商议的唯一话题。

  目前我们手上仍有300万元港币,包括赌厅退出的资金和信用卡的额度,如果等到下周,香港的货款到账后,我们就有1600万元港币的现金。

  能不能用1600万元港币做一次了断?就像唐总一样,寄希望于一条好路,结束噩梦。

  这个构思我们讨论了数次,但还未付诸行动,仅仅是想象一下过程,就让人心跳加速,甚至额头冒汗。

  因为这就是去赌命,如果输了,我和季军一定也会像澳门日报中的某几个绝命赌徒一样,从酒店的天台跳下去,而且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何况唐总这类豪客的千万,跟我们的千万概念不同,他们背后还有丰厚的家底。

  摈弃了一决生死的念头,但是再用每次100万元的赌本,我们已经失去了耐性,这样太慢!

  所以我们决定,把单次的赌本调整到300万元。

  而且马上就要有行动,就从这个周日开始。

  这是标准的气急败坏行径,天下所有输红了眼的赌徒都会这么做。

  危难关头,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不是再四处借钱,而是运用帝王之术。

  就是请鬼神。

  “我家的祖先,一是能量已经被我耗尽了,二是肯定个个都恨我不肖,不会再出手相助。”我对季军说:“你要给你家的先人多上上香,以后每次出征前,就请你的祖先保佑。”

  季军想了想,说:“在办公室摆个小香炉,以后你在澳门不顺利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烧黄纸,给我爷爷上香。”

  对!季军的爷爷是加拿大的中医名家,而且一身正气,门徒广布天下。前年在汕头老家帮他爷爷修墓,请了有名的风水师选址,家族在加拿大的几兄弟花了差不多两百万元,拜山那天还有数十个弟子从国内外一起汇集汕头。这样受人尊敬的老人,可以作为我们强力的奥援。

  “除了祖先,我们再请请太上老君,每次情况紧急时烧一道符,这样见效快一些。”我提议,而且当即就让季军下楼去买了一个精致的铜制香炉和一些黄纸,并自己用笔制作了一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道符。

  至于大日如来,由于那几次与霍斌的合作失败,我感到佛祖也许对我并不满意,不敢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老人家身上。

  准备妥当之后,季军提议还是去寺庙里拜一拜好些,化除戾气,求个心安。于是我们决定周日上午去一趟仙湖,下午就直赴澳门。

  小萱并不知情,不过听说去仙湖,她也欣然同往。

  沿着台阶走上香雾缭绕的弘法寺,我的心却一点也静不下来,因为我们的心根本不虔诚,只是为了功利而来。

  不过我猜大雄宝殿门前的一众香客大多如此,求发财,求婚姻,求本年提干,求儿子上大学,求小三转正;有几个人会来佛祖面前祈求天下太平,或地球风调雨顺?更不要说与当年释迦摩尼发愿要解开人类生老病死之谜相提并论。宝殿内三位金箔佛祖每日听到的都是芸芸众生的吃喝拉撒琐事,不知他们烦不烦?

  送子观音面前有很多香客,两个毡垫不够用,小萱手里握着六枝香,表情虔诚的在轮候位置。

  我眼眶稍微热了一下,罪由我始,大祸将至了,我要尽快恢复力量,保护好我的女人。

  虽然我的心不虔诚,但我还是给佛祖双掌合十上了香,我的祈求很简单,也很直接。

  赌场有魔鬼,赌场不是什么好东西,佛祖,请你救我。

  只要给我赢回来,至少我能做一个好人。

  三

  ※崩溃

  故事说到一半,还是要回应大家的要求谈谈现状。

  这两年的科幻电影中,我最欣赏的一部是JJ?艾布拉姆斯导演的《星际迷航》,手法非常独到,人物、情节、时间、空间都在影片中任意穿梭交错,让观众的大脑迅速被拓宽。我觉得它的价值远远高于一部商业电影,如果这部电影能在线打赏的话,我打赏一万网币。

  同样,在这本书里,既然是深刻谈论赌,那有时候故事就必须脱离赌。因为,如果字字句句都和赌有关,那这本书救不了我,也帮不了你;即便我已经输了几千万元,我还是连一个有经验的赌徒都算不上,也不如老夫子。

  这句话,冷静的、资深的、伤痛过的老赌徒能懂。

  假如非要这本书改名的话,我会愿意它改名为《赌海迷航》,因为情节发展到这里,它已经逐步与现实接轨,作为读者的你,一定也和我一样,想在迷茫中寻找一条出路。

  让我们回到现实,近日,很多网友在问:负债几千万元,为什么你还能气定神闲的坐在电脑旁写这本书?难道你是神人?

  我不是。

  事实上,我曾在家里躺了两个月,不愿意出门一步,靠小萱微薄的工资养活。大年三十,我一个人躲着弄了几个小菜,独斟自饮,想永远与世隔绝。

  直到今年8月份,我才做了一件正事,对家人有益的正事,让自己开始清醒的一件事。

  就是摘芒果。

  深圳南山的社区马路边,有很多公众的芒果树,一到八九月,芒果熟了,硕大的果实把整棵树挂得满满的,有时熟透的芒果还会掉下来砸在路人身上。你如果提着竹竿沿一条街逐棵树摘过去,至少能摘到一千个。

  那天周末,半死不活的我躺在沙发上从午觉中睡醒,小萱站在阳台,惊喜地叫:“海洋,好多芒果!快出来摘芒果!”

  我很不情愿地起身,走出阳台,看到小萱正用衣架杆子在套树上的芒果,她把塑料袋绑在铝杆的叉头上,套住树上的芒果用力一扯,就有一枚芒果跌入袋中。她已经摘了十几个,都盛在地上的一个盆子里。

  不过她的手短,杆子也短,远处很多大颗诱人的芒果她摘不到,邻近的又快摘完了。

  所以该轮到男人来出手。我另找了一根竹竿,把它加长到衣竿后面,又用铁丝更牢固地在竿头绑稳了一个新的购物布袋,将摘芒果的工作效率提高了数倍。

  两个小时后,我们摘到了超过100只芒果。

  望着地上满满的两盆果实,我很有成就感,就问小萱:“现在超市里芒果卖多少钱一斤?”

  她想了想,说:“大概5元左右吧!”

  我算了一下,摘下来的芒果都很大,平均一个约有1斤,就是说,这个下午我们摘的芒果市值接近500元。

  拖累她们近一年后,我终于又开始为家里奉献效益了。

  那晚我们都很高兴,芒果太多吃不完,所以就分头给几个要好的邻居送去,还提了一袋给小萱家里。

  虽然最终这些芒果并没有卖一分钱出去,但每天和小萱一起吃着我用小小劳动摘来的美味果实,让我起了感恩之心,这让我本已全空的皮囊注入了一丝新的力量。

  这一丝微小的力量又顺着体循环涌入了我的大脑内,开始发芽,成为一种希望。

  我跟小萱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满满两袋的肉菜,回到家,由我下厨,做了一道足味够辣的酸笋炒鸭。

  第二天,我决定开始写书。

  这是我开始的一场人生极限考验,不管成败,会比我看人家的电视秀更精彩。

  继续我们的故事。

  从弘法寺下山后,送完小萱回家,我和季军马上奔赴蛇口码头。

  周日去澳门的人少,我们买了二楼贵宾舱的船票,贵宾舱的船票比普通舱贵100元。季军说:仅增加区区100元就能睡得更舒服一点很划算,这一小时战前休息太重要了。

  现在我们一切行为都是为赌服务,拜神就不用说了;做生意是为了筹集赌资;休息是为熬夜做准备;在网上搜寻一些绝境求生的影片是为了萃取精神力量;去桑拿是为了保持心态放松;平时不与外界联系是为了避免战斗时受到干扰;在酒楼吃饭时不点鱼腩牛腩是怕自己成为赌场的“鱼腩”,等等。

  但无论怎样做,都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多巴胺失调在体内产生过度的亢奋,虽强作镇定却难以抑制的内心紧张,这都是崩溃的前兆。

  赌本提升到300万元,意味着我已经是贵宾厅不折不扣的“豪赌客”,以我在贵宾厅的耳闻目睹,这等规模的赌本摆上台面,一个亿身家也只能坚持一年半载。

  赌本越大,赢的概率越低,这在澳门已经成为一个定式。我心里很清楚。

  “不能长磨,要抓住机会一次脱身,像唐总一样。”贵宾舱内的海姐们服务态度很友好,旅客在船舱内或躺或坐她们并不干涉。我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这样一想,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

  还有一个人此时也和我同样忐忑,此人与我亲密但并不太熟悉,她远在浙江。

  小陈已经频临绝望。

  她一直在等着我的消息,每天都和我通短信。本来以为我和霍斌的合作会是一棵好乘凉的大树,谁知大树拦腰折断,只剩下我垂在江边的一根柳枝,勉强可拉她上岸。

  哪知道风云突变,现在连柳枝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根浮在水面的救命稻草,这根稻草在水底有没有扎根还不知道。

  她在家里心神不宁,给我发来短信:“现在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有博了。”

  她:“要不要我过来陪你?我担心你。”

  我:“不用,别来。”

  她:“我想过来!我怕你出事,而且我呆在家里也没用,就是在等死的感觉!”

  我:“等我消息,我会赢回来的。”

  其实最后这句话我是发给自己看的,是隐隐亢奋的我发给忐忑不安的我看的。

  生死关头,我暂时顾不上小陈,男人的情欲是和金钱有同步关系的。

  在三楼赌厅的公关部拿了房卡后,我和季军先回到金沙酒店房间。

  “先烧一道符吧!”我随身带了一些已经写好的太上老君道符,此刻从包里取出一张。酒店房间是全密封的,没有阳台,也没有窗户,甚至连落地玻璃都是超厚的钢化玻璃,你休想用一张凳子把它砸碎。这是为了防止赌客输完了跳楼。没错,酒店设计的原意确实如此。如果给房间开一扇窗,那这个赌城肯定每天都会有跳楼的新闻,“负责任博彩”就会成为地球上的一句笑谈。

  为防止烟雾触发自动火警,我只能在洗手盆里点火烧符。

  季军也双掌合什,闭眼向他的爷爷祷告。

  下来赌厅,我买了300万的筹码,但并没有一次摆上台面,因为还需要热身,我只拿出100万放在赌桌上。

  有一位五十多岁,身形单薄,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大哥也坐了下来,他手上有30万筹码,也是刚从账房买来的。

  热身的效果比较好,我前几注都中了,赢了十来万。老大哥下注比较谨慎,他只是三千五千的跟着买,也赢了两万左右。

  “你打得不错!”他微笑着向我竖起个大拇指。

  见他比较友好,我也主动跟他套近;“大哥是哪里人?”

  “我?呵呵。”他先是思考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很有哲理,但他的回答却真的很有哲理:“我就长住在澳门,哪也不去了。”

  “人在澳门,钱也在澳门;如果钱没了,我的命也没了。”他吸着烟,语气洒脱但又落寞地说。

  我也不比你好多少!这句话引起我内心深深的共鸣,我没有再说话。但心里却在想,如果今日能顺利收功的话,不妨邀上老大哥一起把酒长谈,他气质和谈吐均不凡,身上一定有很多宝贵的人生经验。

  现在我的注码已经按赌本比例放大,起注是6万,顺利时第三口就能推到10万以上,第一局的战果很好,仅仅用了半个小时,我们赢了52万。

  现在不是补天,也不是做眼,赢五十万元撤退没有用,因为是高风险作业,赢六场输一场还是会让我们抓狂。

  你会反问:300万元去赢50万元,和用3万元去赢5000元的风险难道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而且是本质的不一样。它的风险在于:每场300万元都会牵动到我们的身家性命。

  所以必须冲锋,趁势发起总攻。

  我准备推一口30万买闲,筹码垒好,我向老大哥示意了一下,看他这把想买多少。

  “没事,你买吧,我这口不买。”他礼貌地做了个手势。

  这口把台面推满了,荷官把闲家两张牌甩过来,我迅速用手指撩开牌的上角,一个公一个9,是个9点!good!

  季军也很高兴,他嘴里叼着烟,用彻底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挥挥手对荷官说:“赢定了,开吧!”

  荷官手掌将重合在一起的两张牌一起翻过来,然后拨开面上一张,庄是1和8,也是9点!

  又和了!一股憋屈和闷愤的情绪迅速充满了大脑,我想起上回和霍斌一起的那两口80万。

  “丢!撞邪!”季军咒骂了一声。

  蓄势而发,攻击却被敌人轻巧地化解了。我一时有点惘然,不知该怎么投注才好。

  “不要急,小注慢慢赢也不错,刚才那个节奏就很好!”老大哥在一旁善意地劝解。

  四

  我的所有经历,老大哥当然也经历过,这点我能猜得到。但我们的未来不一样,老大哥已经把澳门当成人生的最后一站,他也许已经做好了善后,子女已经成人,心态也完全豁达,是一个老夫子的同道人。所以他不着急,余生中也找不到值得着急的理由。

  我呢?与他完全相反,我想从这个梦幻城市脱身,尽快回到小萱身边;未来二十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跳出这个赌局之后,我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依然可以看到很美好的前景。我绝不能步老夫子的后尘。

  “大哥,你多赢点,我们回房休息一下。”我站起来,微笑着和老大哥打了个招呼,转头示意季军收拾筹码一起回房间。

  回到房间,我愤愤地把肩包往床上一扔,对季军说:“再烧一道符!”

  我一边用打火机点火,一边骂道:“妈的!次次一推爆台就打和!真的被鬼盯上了!”

  烧完符后,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着香烟,我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躺在沙发上说:“现在手头有350万元的本,不比那天唐总的台面少。但每次我赢钱之后想趁势冲一下,路子就总是出不来,而且经常是最大一注打和,难道真的就这个命?怎么办?”

  季军低头想了想,说:“也许应该继续冲,狭路相逢勇者胜!”

  这句成语很有煽动性,是兵法名言。可惜后来我才查出它是出自秦赵之战的大将赵奢之口,虽然此役赵国胜了,但最终赵还是亡了国。

  “你确定我们该继续冲?”我追问他一句。

  “冲!”季军生性懦弱,但此刻脸上也显出少有的坚定表情。

  好!我从沙发上坐起,掐灭了烟头,下定了决心。唐总之勇让他开出了9点,并且打开了一条天路,虽然这种概率比较小,但无论如何,我们要硬着头皮闯一次!

  乘电梯回到三楼,老大哥仍坐在那张2000元的台,一边端着茶杯吹气一边看路。但这张台的限红30万太低,不能满足我们的胃口,所以我们选择了内厅的一张台。

  “包台,把上限调到80万!”我把包里的352万筹码全部捧了出来,哗的一声扔在台上。

  赌台监理是一个穿着笔挺黑西装的五十岁左右秃头男人,他弯着腰,用澳门赌场标准的官式礼貌细声说:“请稍等,我们征询一下公关经理。”

  公关经理是二十多岁的澳门仔,穿着另一套银灰色的西装,他跑过来数了一遍台面筹码,对监理做个手势:“OK!”

  监理随即从身后拿出一个写着“私人枱”的小牌匾,把它摆在台面上。

  接着过来一个穿黄色西装的年轻男公关,他拿着纸笔站在赌桌边,负责记录我每局的输赢。

  荷官是一个瘦瘦的澳门阿姨,嘴角有一颗黑痣,这颗痣使她显得不够和蔼,但一眼望去也并无不妥。我不是那位打法神奇的湖南肖总,不懂得根据别人的面相察颜观色来下注。

  季军坐在我的右边1号位,他负责管理筹码。

  没有敢死队,因为我们已决定发起总攻,这一场要拼的是勇气,希望勇气是一把钥匙,能开启幸运之门。

  我不想再下几万的小注码,也不能下,因为这样会把心里憋的那一股劲松懈掉,即使赢了,也会让我越赢越胆小,这样就永远无法形成江河之势。

  所以在未判断准确之前,我只用笔在纸上下注。

  终于连开了五个庄了,之前的三十口闲多庄少。

  我望了一眼季军,没有说话,表情中性。

  季军也与我对视了一眼,他右手夹着烟,手肘撑在赌桌上,吸了一口烟,然后半仰着把烟雾吐了出去。

  我把80万筹码推到了庄上。

  开牌之前,我心里在想着唐总,我并不恨那个把我重重击倒的对手,现在,我希望老天用对待他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我一次。

  果然,也是一个四边一个公,而且这个四边也是个10。

  我把两张牌重合得紧紧的,并没有给别人看到牌点,努努嘴对荷官阿姨说:“开牌!”

  黑痣阿姨冷酷的把闲家两张牌打开,是个7点。

  轮到我补牌,黑痣阿姨从牌靴中抽出一张扑克,我迅速在桌上划了一个9字,并且用手指把这个虚无的9弹进了正在桌面移动的牌中。

  果然是个四边!

  我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把牌翻开,而是把桌面上那张10也拿起来,和这张新的四边重合在一起。我把两张牌在手掌中不停地上下交错,直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交错了奇次还是偶次。

  现在,只需要翻开手掌,看到第一张牌是9就OK了!

  我把掌心朝下的手掌慢慢翻过来,一旁的季军比我先看到牌面,他说:“是张10!”

  没关系!还是之前那张10而已,9只不过是还没出来。我又合上牌,用手指继续将两张牌上下交换。

  我突然停顿住,给魔鬼来一个措手不及,我快速翻开手掌,还是一张10!

  无奈,一定是交换了偶次,再来一次!

  等等!我猛的想起,刚才看到的好像是黑桃10,但这次是方块10!

  我再次把手掌翻过来看,果然是个方块10!

  我绝望地把手中的牌甩了出去。

  要继续沉住气,已经是不可能了。

  赢一小时之后前功尽弃不要紧,赢一天之后前功尽弃也可以忍受,补天计划赢了一个月呢?从4月份到现在呢?就像走进了一个无尽循环的楼梯里。

  趁现在只输了二十几万,我又推了一口80万上去。

  这把更可笑,我是0点,荷官是9点,魔鬼也太浪费了吧,杀鸡焉用牛刀!

  荷官阿姨的脸色仍是面无表情,她助纣为虐,神色中却丝毫没有一点羞愧,我越看她越觉得厌恶。

  “换荷官!”我冲着监理喊了一句,扭身点燃了一只香烟,我懒得再看她一眼。

  季军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去那边商量一下。”

  他这个举动让我心里有点生气!我此时要求换荷官,就是要改变气场,打击一下敌方的嚣张气焰。因为敌众我寡,这些荷官、监理、公关、视频背后的监控室,都是赌场的人,个个都希望我们输钱,只有我俩在勉强抵抗。这时候他这种小动作完全在敌方面前暴露出了我们内部分歧,让气场被更严重的削弱——本来就已经够弱了。

  这种时候,即使要走开商量,也应当大大咧咧,甚至故意呼喝一下,把气势撑起来才不会受人欺负。

  季军心无城府,不懂得肖总那套心理战的真髓。

  走到一边,季军弱弱地说:“要不要停一下,我感觉情况不太妙!”

  因为心里有气,我对他的意见很抗拒,强硬地说:“不能停!刚输了160万,再磨下去有什么用?要拼就拼到底!你不是说勇者胜吗?”

  见我态度如此,他闷头抽了两口烟,也由胆怯转为无所畏惧了:“好吧!死就死,就干这么一次了!”

  我们回到赌桌上。新换的荷官是一个小肥仔,看起来比那位阿姨友好得多。

  我的大脑很亢奋。这种亢奋是一种病态,很明显能感觉到大脑里充满了血,但身体四肢却并不协调,握牌的时候感到手有些抖。

  这是多巴胺在作怪。我后来在网上查看资料才知道:豪赌时脑内分泌出的多巴胺,与吸毒时脑内分泌出的是同一种物质;某些情况下,豪赌时分泌出的数量甚至要比吸软性毒品时分泌的更多一些。这就是为什么进入豪赌阶段后,大部分赌徒都不顾后果,举止癫狂,把生死置之脑后。

  所以第三口80万也输了。

  肥仔荷官友好地劝我:“老细,如果手气不好就先抖阵(休息)先啦!这张台好似很不就(合适)你喔?”

  “继续飞!”我没有理会他的好意,而是摆手让他继续飞牌。

  第四口80万推了上去,买闲。

  我头向季军撇了撇,对荷官说:“给他开牌!”

  季军缩起肩,费力地掀开两张牌。

  “6点。”他神色极不自然的对我说。

  输了,我心里想。

  果然,庄家是7点。

  “唔得哦,老细,这张台完全唔就你!”肥仔荷官的确是真心同情,他继续劝我走。

  还剩32万,我不知道这些筹码还能做什么。

  我随手买了2万庄对、2万闲对、2万和,对荷官说:“你能不能让我赢一把?”

  没中。荷官耸耸肩,摇着头把筹码扫进了盒子里。

  这下我是心服口服了。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就像个被倒空了的啤酒罐一样,我拉起旁边呆若木鸡的季军走出了内厅。

  老大哥还在那张台子慢悠悠的下注,我扯歪凳子,一屁股坐下,把剩下的26万筹码一把放在桌上。

  他用眼的余光扫了一遍我的筹码,但并没有说话。

  五分钟后,剩余的26万也输完了。

  我和季军坐在内厅的沙发上,一种悔恨和无助感从脚底往头皮上涌,让我感觉四肢无力,很快连心脏都隐隐作痛。

  “总共下了4口,一口没中!”季军绝望地说:“3点钟进的澳门,现在6点不到,赌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我们是超级富豪吗?我们不是。

  我们是将死的乞丐而已。

  五

  这场过后,我们已经门户洞开,就如一个不设防的城池。

  晚上六点左右,澳门街上候客的士很少。我和季军没有心情排队等车,而是气急败坏地沿着渔人码头的路边走去码头。御匾会一楼门口停着很多辆印着各家贵宾厅名字的丰田保姆车,时不时从车上下来一众踌躇满志步入赌场的男女。我回想起以前每次赢钱后,在华姐车上闲扯家常时的志得意满,对比今日如丧家犬般的落魄,恨不得一头撞在桥底的石墩上!

  让我们来假想一下那天我们离开后的场景。

  老大哥望着我们失魂落魄的背影,摇了摇头,又端起茶杯对着杯口吹气,他心里在叹息:“这年青人在步我的后尘了!”

  负责记录输赢的年轻公关把纸塞进账房,双手一摊,神情轻松的吹了声口哨说:“输嗮!”

  肥胖的账房女经理看了看投注记录,随手把它扔在会计的桌面上,鄙夷地说:“迟早都玩完!”

  监控室里,一直眼盯着视频的蓝色制服男子,此时抬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经理说:“又一只猪要劏了,没得救!”

  双手扶着他的座椅靠背,一身笔挺西装,道貌岸然的经理冷笑着说:“都係更概啦(个个都这样)!呢地大陆人个个都唔知死字顶写!(这些内地人个个都不知死字怎么写!)”

  这就是赌城,由数十万人像铆钉一样组成的,一部巨大的,无情运转的老虎机器。每一个赌客,在这个赌城眼里,只是把自己一遍又一遍投进去的小小筹码罢了。

  像大部分的赌徒一样,已经输掉的1800万,我们始终不肯承认它是一支被歼灭的部队,仍然固执地认为,它只是被围困而已。

  正因为抱着这种想法,我一次又一次派出了救援部队,直到这次派出的300万全军覆没后,我恐慌地发现:救援的代价越来越大,穷兵黩武,国已不国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小萱正在厅里看电视,见我突然出现在门口,她还很奇怪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们没去吗?”

  我嗯了一声,慌忙上楼躲进了浴室,在热气中用淋浴对着脸冲了很久,想把赌场留在身上的香精味冲洗干净。穿衣服的时候,我掏出牛仔裤口袋的两张船票,把它狠狠地揉碎了丢进垃圾桶。两个小时,用300万元港币,就换回了两张船票!

  事态已经无法收拾。

  “现在局面已经是一个死局。”星期一回到公司,我把在日志本上的计算结果丢给季军看,对他说:“融资回来的现金已经亏空了接近400万,现在我们是全负债经营,每月利息还要付25万左右,利润又要让一部分去赊货,就是说,现在弃赌的话,我们每年赚的钱也只够付利息,要填补亏空不知得熬到哪一天。”

  我继续说:“已经输掉的400万也要承担利息,如果把它摊在账上的资金上,等于我们现有资金要支付差不多四分的利息。”

  对于一个普通的贸易公司而言,正常贸易无法维持如此高的资金成本。

  “只能赌下去,除了赌,没有出路。”闷头抽了两支烟后,季军也无奈地说。

  这是典型的赌徒逻辑,遇到经济困难就必须靠赌来解决。

  却不去理会它们本来就是因赌造成的。

  “国庆节让小武陪你去,我父母要过来深圳玩,我走不开。”季军说。

  “你不去也没关系,我会随时让小武给你发短信,但你家里一定要准备好黄纸和香,一旦我在那边发生险情,你要马上给你爷爷上香。”我说。

  对于赌博的套路和策略,我已经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应当说是没有耐性。我只希望冥冥中的祖先和神佛们能站在我们这一边,给我们创造一次翻身的机会!

  9月27日,星期四,1100万元的货款终于到账了。

  这笔钱并不能全部作为赌资,我们必须要先结清一部分的货款。

  国内做生意的惯例,每逢国庆、元旦、春节这几个长假的时候,供应商往往催款会比较急,多数公司都要求客户在节前结清货款。而对于我们这种经常发生大额货物交易的公司,信誉非常重要,因为赊货跟借钱是一个道理,信誉越好,别人给你的赊账额度越高,我们才能依赖供应商的支持去做更大的生意。

  无论如何歇斯底里,我心里清楚生意要正常周转,我们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所以我还是先安排了500万元支付几家供应商的货款。

  剩余的600万元,留下了30万元用于月初支付利息,其它则全部兑换了现金分批打进了我的卡里。

  国庆的七天长假,会不会是我们翻身的最后机会?我和季军忧心忡忡,但仍是满怀希望。

  在全国各地,订好了飞往澳门、拉斯维加斯、马来云顶等赌城的茫茫人海中,不知还有多少人在做同样的事情。

  我在冰雪世界中的另外一半,我的情人,确切地说是我的影子的情人,她当然不会错过这场舞会。

  她已给我发来短信,国庆期间会和老陈一起奔赴澳门,筹集了10万元,他们也不得不做最后一战!

  她的10万元怎么筹来的,我并没有细问,也自顾不暇。

  但我预感到,她成功的概率极低,几乎没有。

  我想华姐和阿强他们也是这么看我的。

  蒙在鼓里的小萱也办好了澳门签注,她本来想国庆期间跟我一起去澳门“放松”一下,差点把我的全盘计划打乱,幸好她家人决定全家人开车去梅州自驾游,她才放弃了跟我去澳门的打算。

  小武也猜到了我们输了不少钱,但他并不清楚公司真实的财务状况,依然认为公司仍是固若金汤,所以他对国庆能跟我一起去澳门很兴奋。以前我和季军考虑过派他在澳门专职洗码,他一直很期待这种工作。

  10月1日的大清早,我和小武乘8点多的船来到了澳门。

  这一个小时的海上旅程,我的大脑丝毫没有休息。我望着船舱外浩瀚的海面,多么希望这亿万吨的海水,这天地间最雄厚的力量能注入我的体内,让我能挟着万钧怒浪击溃坚固的赌场!

  拖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入金沙酒店的电梯,小武问我:

  “海哥,这次目标是多少?”

  “最少要赢500万,才能走!”我回答他。

  六

  来到金沙对面的当铺,我让店里的伙计把手提电脑拿出来,用网银转账先兑换了300万元港币。

  沉甸甸的现金装在包里,我心里只有亢奋,没有危险感,也不甚紧张。因为,我似乎一直游走在一个梦幻里,象电影《盗梦空间》里的莱昂纳多一样,我不愿意去分辨梦与现实的区别,我只是不停地堕入更深的梦境里,但不管漂流至何处,只要有一个契机,也许我就能平安地返回现实。

  小萱和我的家人们,她们被动的活在我营造的另一个梦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造梦大师。

  每次歇息数日后,携带巨资过来翻本,前几个小时总会十分顺利,这几乎形成一种规律,中午一点多,我已经赢了40万。

  我的冰川情人,我盗梦团队的伙伴——小陈夫妇也到了,他们正在维景酒店办入住,我准备带小武过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饭。

  来澳门之前,我曾认真考虑了一下是否该见面,怎样避免见面时的尴尬。毕竟我心里觉得对不起老陈,分享了属于他的女人,又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虽然最初的交往是出于我对他们的相助之念。

  我也担心小陈会在举止神色中露出痕迹,让老陈看出我俩的奸情(这个词让我感觉有点象西门庆)。但不见面就更说不过去,老陈还一直想请我吃餐饭来答谢一番,拒绝不但会让人心起狐疑,也不太礼貌。

  所以我决定还是继续造梦,让老陈也停留在梦里。

  上的士之前,我和小武先把40万盈利汇入了季军的卡里,这是已经定好规的,是一种正能量。

  维景酒店附近有很多餐馆,我不想让老陈太破费,就选了一家简单的东北大骨煲,这家饭馆的浓骨汤汁也不错。

  小陈的发型又稍微修短了些,发梢有点略卷,阳光投射下她的脸很清晰,看起来有点象孙俪。

  由于有小武在场做掩护,又隔着圆桌,我和她的内心隐秘并不会被人看破。女人伪装的水平似乎比男人更高些,小陈笑语时经常直视我的眼睛,我则尽量面对老陈,偶尔目光从小陈脸上一带而过。

  数月不见,老陈明显的憔悴了,脸上皱纹增加,头发似乎也少了许多。

  “其实我一直不敢来,澳门的钱太难赢了,但现在被债务逼得没办法,她又坚持要来,只能趁这个长假博一次。”老陈说。

  “既然来了,就别说泄气的话,谨慎的心是一定要有的,但一定要有耐心,有信心。”我安慰他,顺带鼓舞我自己。

  “就是,别老说丧气的话,他就是这种老毛病,”小陈也不满地埋怨说。

  这么老实的人为什么会陷进了赌场?武大郎为何阴差阳错娶了潘金莲?但我决不想做西门庆,小陈只是一同跌入梦境中相互慰籍的情人而已,迟早有一天,我要把她还给老陈。

  为了保持距离,同时也为了生死攸关之刻能专心战斗,我没有邀他们一起去金沙。吃完饭后,他俩自己去凯旋门战斗,我和小武则乘车回金沙。

  “不要去高额投注区,就用三百五百慢慢打,记住!”我嘱咐他俩。

  “好,什么情况给我们短信。”小陈说这话时抿着下唇,眼睛直视着我,她瞳孔的房间里闪动着我的影子。

  回到金沙后,我们先回房睡了个午觉,下来三楼时已经下午四点半。

  今日的广东会里,有一个超级豪客,台面有几千万筹码。

  此人是一个光头的浙江客,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只有165厘米左右,戴着一副黑框眼睛,牙齿参差不齐比较黄,是长期抽烟所致。

  身边陪他赌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朋友,不过并不算美女,只是中上而已。还有一位与他们乘同一班飞机来的马尾辫女孩,也是二十多岁,举止很干脆豪迈,而且叫牌时把Q叫成QQ,让人感觉特逗。

  QQ女孩并未跟光头豪客一起打,她跟我同台,不时透露光头豪客的情况。

  “昨天来的,2000万的本,现在已经打到4500万了。”她说。

  我望了望光头客的四周,他包了内厅最靠近洗手间的赌台,身后并无其他人,证明他没有和别人赌台底。那他还继续赌干什么?这个数额的赌本被200万限红后,再赌下去已经非常吃亏。

  “他就是爱玩!次次赢了都不肯走!”QQ女孩说。

  那就无话可说了,澳门贵宾厅里集中了地球上最不可思议的人群。

  这天我的节奏也控制得非常好,打到晚上十一点,已经赢了85万元。

  我决定中场休息一下,上洗手间的时候路过光头豪客的赌桌,他把筹码一千万分做一堆,所以非常好数,目测台面已经超过5000万。

  进了电梯,小武终于憋不住说:“5000万摆台面赌,这人是不是疯了,海哥?”

  “我们摆300万赌,不也一样疯了吗?”我自虐地回答他。

  回到房间,我刚刚冲完凉,老陈打了电话过来。

  “海洋,小陈有没有打过电话给你?”他语气有点着急。

  我看了看手机,说:“没有啊!没电话也没短信,发生什么事了?”

  “哦……她不知道去哪了,刚才我们吵了几句,她就自己走开了,现在打她手机也不接,我看她有没有去你那。”老陈有点迟疑地说。

  “你们输完了?”我问。

  “没有,没什么输赢。”他说。

  那还好!我松了一口气,说:“我打她手机试试,一会儿过来找你们。”

  这个女人!她身上的状况越来越多了,让人非常担心。我拨打小陈的手机,接通三次后,她才接了电话。

  “在哪?”

  “在美高梅的海边吹风。”

  “不要走开,我现在过来。”

  我把40万现金交给小武,吩咐他去店面汇给季军,转头匆匆下楼去等的士。

  小陈正呆呆地坐在海边的石凳上,今晚有一点点蒙蒙细雨,她正翘着腿,面对着大海在潮湿的石凳上抽烟。

  “醒了吗?”我在她身边坐下,冷冷地问。

  她没有答话,吸了一口细细的薄荷烟,却有一颗泪珠从眼中滴落下来,她只得用纸巾去擦。

  “生死关头了,你还有什么好吵的,老陈人很好。”我也从口袋掏出香烟,用她手中的火机点燃。

  听了这话她把手缩了回去,冷冷地说:“其实你也不会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我心里越来越生气,站起来俯视她说:“你醒醒吧!我们现在是过来赌命,不是赌气!你看看这个地方,酒店接待门口,商场门口,赌场门口,哪个门口没有放着几把伞?有没有人给你送伞过来?没有!坐在这个石凳发呆的,个个都知道是输光的穷鬼!他们心里只会想:活该!在澳门街上,有谁会同情你?你只有赢了钱,去让他们帮你拖行李!让他们叫你老板,叫你靓女!你现在傻坐在这里被雨淋,连赌场门口的鸡都看不起你!痛苦有什么用,都是咎由自取,你以为我很强壮,你以为我就不痛苦?”

  她对我的生气有点害怕,不敢再侧脸对着我,抬起头无辜地说:“刚才明明有条路可以下大注……”

  “说这些没用!”我打断她,说:“只要人在澳门,下一秒钱都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你!活的已经够糟糕了,你不要再添乱了!”

  她无语了几十秒,腼腆地站起来,抱着我的腰说:“对不起。”

  在细雨中隔着衣服,冰冷的水气迅速消失,我感觉到了她柔软的体温,怒气也在刹那间融化。

  无药可救了,海洋,你,和这个女人。

  “走吧!”我叹了一口气,搂着她的圆肩,与她一同往凯旋门方向走去。

  “我先进去和老陈聊聊,你过十五分钟再进去。”我对小陈说。这样老陈就不会怀疑我俩碰过面,我只解释是电话唤回她的。

  “嗯。”她乖顺地仰起脸点头,我想在她嘴角处吻一下,犹豫了0.01秒后,还是作罢。

  与老陈装模做样的等了十几分钟后,小陈走了进来。我又半真半假地做了一番和事佬,再劝诫他们回房休息,因为吵架之后再赌是大忌。

  解决了一个梦的分支,我又继续回到我的梦中。

  三楼赌厅里,光头客的势头越来越猛,他台面的筹码已经接近6000万。

  这番折腾之后,我感觉进入不了状态,勉强打了一局,不输不赢。

  “回去睡吧,海哥!”小武抓着正和季军通短信的手机,此刻开始提醒。

  “好!”我把筹码存入账房,和小武走入电梯。

  “赢了85万,照这个进度,七天应该可以完成500万的目标。”我对小武说。

  回到房间,我很快又堕入另一个梦中。

  第二天睡醒,我首先担心的是小陈他们的状况。

  “赢了两万多,正在睡觉。”小陈给我复了一个短信。

  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过情人正在眼皮底下和她丈夫同床共枕,我心里却并无醋意。也许是我并没有把她占为己有的意愿,但如果是第三个男人,这就会让我无法接受。其实我很担心这一点,每次假想到她有可能还会被第三人占有,我很不舒服。

  小萱正和家人在梅州爬山,她的语气很开心,从五月份到现在是她第一次出去郊游,心情顿时放松了。

  情况看起来比较顺利,我应当稍微加大力度,打个好基础,缓解未来几天的压力。

  七

  第二天。

  浙江的QQ女孩起得很早,她已经在赌桌上叼着香烟看路,她的脸长得比较秀气,但站起来后身材就显得单薄,胸部平坦,女人味略显不足。

  “你那位老乡怎样?”在她身旁坐下,我首先问最关注的问题。

  “昨晚打到7000万,两小时前刚上去睡觉。”她说。这女孩梳着马尾辫像一个女侠,说话举止也带着干脆利落的侠气,她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台面有十几万筹码,不知道她是富二代还是自己挣回来的钱。

  “赢了5000万,他的目标是多少?”小武在一旁好奇地问。

  “谁知道!啥时想走就走呗!”QQ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

  我在这张30万的赌桌上热了热身,但效果并不好,一局之后,输了十几万元出去。

  “不行,我换个台。”我向QQ妹打了个招呼,和小武挪到了内厅一张限红50万的台,就在光头豪客的对面。光头豪客那张台不能入坐,因为他人虽离开,却把那张台包了,留下一个“私人枱”的牌匾,只有等他回来才能启用。

  运气仍是不好,打了一个多小时,又输了十几万元,算起来已经输了27万元。

  有两个年轻人东张西望地晃了进来,都是二十五六岁,表情兴奋,其中一人提着一个运动背包,手上揣着几个万元筹码。

  这俩男孩应该是初来澳门旅游的,在楼下大厅赢了点钱后,想上来贵宾厅见识一下。

  这口我较有把握,准备压一口15万的闲,赢了就继续压14万,这样分两口把输掉的数字赢回来。

  他俩也一直在我身后切切私语讨论牌路。我已经把15万筹码摆在闲上,女荷官做了个手势,准备开牌。

  “等一下!”发型如锅盖头的年轻人突然从后面伸出手,压了一万在庄上,而且他把运动背包放在旁边座椅上,自己一屁股在7号位坐下,想亲手开牌。

  又一个愣头青!贵宾厅的熟客最反感的就是这种用最小注反着押的生手,因为他们不明白,贵宾厅里很多人其实正在赌命,并不是在娱乐。

  年轻人十指在桌上击鼓般拍打,一副急切着要看牌的样子。熟面孔的荷官大姐对着我努努嘴耸耸眉毛,作出无奈的表情。

  我扭头对锅盖头说:“小兄弟,这口你不买行不行?”

  “嘿嘿!”他咧嘴笑了,但笑容并不友好,他手指继续在拍打桌面,得意又顽固地说:“我也看好了,这口铁定出庄!”

  有铁定赌场还用开张吗?我心里轻蔑地笑了一声。气场被人破坏,但我不愿意中止我的进程,于是建议:“要不你把一万撤下来,我跟你在台下对赌,赢了你还不用抽水。”

  荷官也帮腔说:“不错哦!赢了能省500块抽水!是我的话就肯了。”

  锅盖头却倔强得很,他愣愣地说:“不用!赢一万,抽水有什么关系!”

  我心里开始有怒气。我已不是半年前的我,生死边缘,现在我的情绪就如一个埋在火堆下的炸药桶,我自己也无法控制。

  但我还是外表不动声色,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起4万筹码,在庄闲上各加了2万,挥挥手让荷官自行开牌。

  荷官先开出闲是7点。

  “我的牌呢?怎么不派给我?”锅盖头向荷官要庄家的两张牌。

  “不好意思,对家不让你看牌。”荷官向他解释。

  “凭什么不让我看牌?他不是买的闲吗?”

  “他也买了两万的庄,比你的一万大。”荷官说。谁投注最大就谁看牌,这是赌场的规矩。

  “靠!牛B了!”锅盖头年轻,太不懂事,他还没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口里开始出言不逊。我心里怒气上涌。

  “靓仔,你说话要注意点了!”小武在一旁开口警告。

  这下他闭嘴了。荷官迅速翻开庄牌,竟然是9点,被他赢了。

  锅盖头收起桌面的筹码,挑衅地冲我嘿嘿笑了两声,和他同伴拿起背包起身离开。

  触发了虚无的机关,这个梦境开始变得不太友好。

  我停下来抽烟,努力让情绪重新恢复平静。小武跟季军发了一番短信后,问:“海哥,要不要休息一下?”

  “包台!不要给别人过来!”我对荷官监理说。

  牌路也许是和思路同步的,这真的是一个梦,思绪纷乱的时候,牌路同样杂乱无章。我很快又输了40万元出去。

  昨日的赢利又全部吐回了。

  “海哥,先吃饭吧!”小武此时站了起来,从职责上,季军是远程监管,小武必须听从季军的指令。

  “好吧。”我勉强同意。为了脱离赌场内的高氧空气,我们下楼去附近的一家韩国料理吃午饭。

  我心情很郁闷,原定每天100万元的赢利目标,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半,成果却是打和,这样后面几天我就不得不冒更大的风险。

  中午时间,倦意上头,我们还是准点先回房间睡午觉。

  我在床上刚刚入睡十几分钟,华姐的电话打了进来把我吵醒。

  “阿海,你最近差不多日日都在澳门喔?”华姐在电话里不满地说。

  “嗯,最近一直都在忙公司的事,没时间过来找你,华姐。”我抱歉地说。

  “要不你先把那点尾数清了吧!还差50万,你次次自己过来赌,这样也不好。”她说。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她道:“好,我明天把钱拿给你吧!”

  虽然我手头还有700万港币,但我不可能抽50万去还给华姐,也不会借十几万给小陈去翻本,这是很浅显的道理,这些钱都不是我的,我不想再背负更大的罪孽感。

  所以我要靠赢回的钱去还债,而且,我也相信今天下午就能赢到50万。

  “起来吧,下去开工!”没了睡意,我把小武也叫醒。

  光头豪客也睡醒了,他只从账房提出了4000万筹码,整整齐齐的摆在台面上,人却不知去向,可能去吃饭了。

  这一堆金色红色的绚烂筹码,更加让厅里的赌客们啧啧感慨,疑入梦幻。

  触手可及的梦,最易将人吞噬。

  我多了一件心事,我把答应华姐的50万和我的赢利目标相加了。

  越来越多不可控的元素出现在我的梦中。

  光头豪客已经回来了,人在梦境中可以飞翔,可以下坠,可以穿梭空间,还可以搂抱女神,光头客就正在尽情这个游戏。他随意地把100万、150万推上投注区,台面筹码又在增加,连小武也不禁分神观看。

  我却又输了30万元。

  现在台面只剩下187万,我的大脑有点飘忽,身体似乎也有点飘,我要集中注意力,尽快用双脚在地上踏实。

  五个庄,长庄要来了,我点好30万筹码推了上去。

  荷官派了牌,把两张牌推给我。

  我伸手抓起牌,忽然发现不对劲。

  “不对呀,我买的是庄,你怎么给我闲牌?”

  瘦瘦的中年男荷官昨晚可能也输了钱,他毫不客气地说:“没错啊!老细,你买的就是闲!”

  我定睛看一眼台面,果然,我把30万错押在了闲上!

  “唔怕啦,未开牌都唔知边个赢!”监理大姐在一旁安慰。

  庄9点,本来我应当赢得干脆利落,此刻30万筹码却被不友好的瘦高个一把扫走。

  梦开始乱了,倾斜、奔跑、崩溃,我又推了一口50万在庄上。

  “海哥!”小武叫了一声,他想阻止,但他又不敢,谁知道这把是输是赢?

  开出来是闲赢。

  终于炸开。肾上腺素快速输送,多巴胺在脑内炸开,梦在梦里炸开。

  “海哥,停一下吧!”小武已经害怕了,他抢着把筹码抱了起来。我站起来,却转身坐着另一张赌桌上,示意小武把筹码放下。

  还剩下一点理智用于对抗崩溃,我把注码调整到10万,赢一口输一口,毫无意义。

  “不能再打了,一定要停!你先回房间休息两个小时!”季军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焦急。

  我还是押了一注20万上去,输了。

  这下死了心,我和小武回到了房间。

  “两小时后叫醒我!”我心情焦躁,吩咐了小武一句,把两部手机都关了机,倒头就睡。

  没有催眠剂,此刻你无法脱身坠入更深的梦境里,就是说,无法修补。

  在床上的效果仅仅是闭眼而已。

  一个小时后,我爬起来,在洗手间里烧了一道符。

  紧迫感又开始充满大脑,假日还剩五天,我还有五天时间从这个梦境中脱身。

  否则将在最底层的边缘地带滞留万年。

  输剩50万的时候,季军说,他已经懒得回小武的短信,听天由命。

  输剩5万的时候,季军在给他的爷爷上香。

  我用这个5万连续晒冷,又打回了100万。

  士气振奋,小武继续和季军互发短信,反攻的时刻似乎到了。

  可惜我们没有唐总的运气,几把大注之后,筹码又只剩下10万不到。

  这次晒冷不灵光了,造梦失败,我回到第一层梦中。

  实际上是输了220万,抵扣码粮后,大约输200万。

  我看看时间,晚上十一点了,两天时间已过,本来按计划,我现在应当是赢了200万。

  小武终于亲身经历了一次豪赌,这个过山车的游戏让他脸色惨白。

  我继续飘向深邃的虚无里,我将不得不去边缘地带探秘,寻找出路。

  光头豪客却继续在美梦中酣睡,他台面的筹码已经接近6000万。

  就是说,他已经赢了7000万。

  八

  ※梦

  那晚十二点左右,外面下着濛濛细雨。

  长假的连续两天都是这样,白天晴,晚上小雨,这让空气很凉爽很舒服。不过雨很小,仅仅是使街面变得湿润,并不需要打伞。

  那位青年客人又来了,他是我们店里的熟客,深圳人,175厘米左右,看起来一表人材,应当是个正经生意人。不过他正在赌身家,这司空见惯,他和很多中青年的内地老板一样。

  “拿电脑出来!”他语气冷淡的说了一声,神情较为阴郁。身后还跟着一个稍瘦弱的年轻人,是他的手下。

  我让东尼把笔记本电脑从柜台拿出去给他转账。他从包里拿出U盾,一声不吭的敲打着键盘,身边的年轻人也不敢说话,只是在低头摆弄着手机。他昨天取的钱又输了,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因为这几个月他在我们店里取了很多港币,但汇回去的却很少。

  “老细,要慢慢来哦!最近你好像取了很多钱!”我忍不住还是提醒他一句。

  他并不象别的客人表露得那般急躁,只是面无表情地望了我一眼,麻木的说:“希望如此吧,机会不多了。”

  他和手下一起把400万现金用两个袋子装好,匆匆走出店面。我摇摇头,我并不看好他,在澳门做了几十年生意,我见过了太多梦游状态的赌客。

  那晚和家人在梅州一家KTV房唱完歌后,回到宾馆已经晚上十二点,我想给他打个电话,谁知他两个手机都关了机。这让我心里马上起了不安,我担心他又会出状况。

  最近总觉得有些隐约的担忧,好像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巨痛之后,生活刚刚恢复正常,我不想再出现什么意外。也许是我还太年轻,不懂得怎样操持一个家。结婚这一年来,我们都太贪玩了,没有认认真真想过该怎样去经营这个“家”。家的概念,应当是陌生人少一些,封闭一些,可有可无的琐事多一些,但他这半年外出太频繁了,我们一起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明天我要尽快赶回深圳,然后过去澳门看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如果他的事情忙完了,我要和他一起早点回来。怎样安排以后的生活,是该在家里和他好好讨论一次了。

  我仍在梦境中穿梭。梦有梦的主宰,那个主宰并不是我,我突然发现我虽然是造梦者,但我又不知何时堕入了别人造好的梦里,我只是在他人的梦里造自己的梦。

  我进入了一个恶意的梦里,造梦者是我的敌人。

  我恍恍惚惚飘了下楼,又恍恍惚惚飘了回来,身上带着少少的水气。小武正在账房处用100万现金买筹码,他一边在账房递出的单据上签字,一边在和季军通话。

  他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我。

  “小武说你现在状态很不好,能不能先回房睡觉,明天再打?”季军的语气沮丧、着急、但又带着希望和侥幸。

  “再打两小时试试,赢多少算多少。”这些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其实不是我说的,它们只是舌头在上唇与下唇之间随意拼凑的词藻,毫无意义。我在被人控制的梦里,这些迷离的灯光,带着香精分子的空气,屏幕上奇形古怪的各种图形,一旁荷官和公关们听不清内容的谈笑,脸孔熟悉但又完全陌生的各色赌客,是这些东西重新组成了我的大脑,群魔乱舞侵占了我的大脑。

  我努力在想象这个梦的形状,很明显,答案就藏在这屏幕上的几个小小图形里面,这里有造梦者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它一定存在蛛丝马迹,我要把它找到。

  牌在手中变化,派过来,又扔回去;台面筹码增加,又减少;梦在延伸,我在漂移,在下坠,看不到那个海边的沙滩,梦的尽头远不可及。

  “海哥,不要打了吧!你根本没有状态!”小武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定了定神,看看台面,筹码还有80万,不知不觉间又输了20万出去。

  “几点了?”我问他。

  “已经两点了,季军哥说该回去睡了。”小武说。

  我喝了一口冰冻果汁,一股凉意从喉咙灌进了胃里,这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好吧,先回去睡觉。”我站了起来。

  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我象小狗一样甩了甩脸上的水渍,把游离的魂魄从空中抓了回来,我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还是一个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人,“死”字并没有写在上面。是该休息了,还有五天,还有资本,我未必不能战胜它!

  路过光头豪客的赌桌,我感受到一股凝固的气氛,他正在抽烟,整张台鸦雀无声。我扫了一眼他的台面,筹码只有五堆,他已经输回去1000万。

  ※第三天

  我路过一个山坡上的村落,这里的巷子很窄,而且崎岖,我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又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个面孔不清的男人充满了敌意,我只是经过他的门口,但不知为何被他叫住,他让我等一下,好像要从屋里牵出什么东西。

  他牵出的只是一只个头小小的怪物,猫般大小,样子却像癞蛤蟆,我完全没放在眼里,转身继续向前走。

  “进去吧!”他说了一声,站在窗外冷冷地注视着我。我不知何时被他关在了房子里,那个小小怪物也放了进来。

  我心想这有何妨,凭这小东西岂能困住我?谁知那怪物忽然挣脱了绳子急剧长大,变得比狗熊还大,凶猛地扑了过来。

  我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已。

  看看时间,早晨六点不到,小武还在厅里的小床上睡眠正酣。

  手机已经充满了电,我把它们打开,收到两条短信。

  “老公,睡醒给我电话。”这是小萱的。

  “情况不太好。”这是小陈的。她昨晚应该在等我回短信,但我并未开机。

  情况不好,这在我的预料当中,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帮她去应对,我帮她设想过很多方案,但似乎都是错的。

  如果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坐飞机回去。因为,我的情况更糟。

  这世界一切都已支离破碎,我一定要理清头绪,把它们重新组合起来。

  小萱迷迷糊糊接了电话。

  “老公,我中午能回到深圳,想下午坐船过来找你。”

  我有点心慌,说:“下午?你不如别过来了,我可能明天就能回来。”

  “明天能回?什么时候?”她问。

  “明天中午吧,看情况尽早。”我在胡说了,我根本不可能回去,只是想办法阻止她过来。

  所以时间更加紧迫,只要先打回本,回去一天也无妨。

  在洗手盆里烧了一道符后,我把小武叫醒。

  三楼的赌厅里,每个赌客都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在讨论一场歇斯底里的肉搏战,正在现场进行。

  光头豪客熬了通宵,他脸色铁青,香烟放在桌上自行燃烧,他正狠命地把200万筹码推上去!

  他每把都是200万,四个50万的筹码,输了,荷官取走他的200万;赢了,荷官赔给他200万,或190万。

  他的年轻女伴抱着肩,身体僵硬的坐在位置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荷官和监理更是表情郑重,将肢体动作尽量简化,不敢苟于言笑。

  负责洗码的年轻男公关小心翼翼地帮他点出桌面的现金码,又脚步无声地拿去账房换泥码。

  身后两米外,稀稀疏疏站着几个不出声的看客,包括我。

  他台面的筹码只有3000万,离最高峰的6000万减少了一半。

  但他仍是强大的造梦师,把赌厅所有人都带进了他凶险的梦里。他在厮杀,他在斗兽场内赤膊力战,血肉横飞,让全场观众心惊。

  我在他的梦境里停留了十几分钟,初始心跳,很快又恢复平静,继而厌烦。

  这只是一个幻境,邪恶的障眼法,我不可理会。我远离他,找了外厅最靠近扶手电梯的一张30万赌台坐下。

  只要那根弦不被拨到,我仍然能克制自己,保持理智。

  我想重新开始稳妥的打法,用几千的起注小赢慢赢,看能否扭转运势,但情绪却很容易波动,每次小注赢了之后,我的心里会掠过一丝懊恼。

  两个小时后,我赢回了20万。

  但我不甘心这种赢钱的速度。现在,所有事情都必须在赌桌上解决,赌,就是一切。

  我又开始把起注调整到5万,看运气是否能持续下去。

  很快,我又倒输20万。

  季军的电话打了过来:“要不要换一个场地?我看这次金沙好像不行!”他刚睡醒,说话的中气比较足,看起来他是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里让我两天损失了过半兵马,我虽心有不甘,但无法跟它斗气,所以我也同意季军的建议。

  “行!要不我过去凯旋门试试。”这个选择只是图方便,并非为了见小陈。上回在永利试了一场,虽然赢钱,但感觉那里的码粮太低。凯旋门的即出码粮相对高些,对亏空巨大的我们来说能取得一点心理安慰。

  我和小武在账房兑换现金,损失近半,此时离场有一种被人强奸的感觉。我将心底的积忿按捺住,只能先暂避敌方锋芒,看能否找到它的薄弱之处。

  小武去了一趟洗手间,路过罗马斗兽场,回来的时候他告诉我:

  “光头佬台面还有2000万。”

  九

  时间是中午十一点,我和小武坐上的士前往凯旋门。

  才脱离了金沙赌场的空调数十秒,又被出租车内的冷气包围,这让我的身体内产生一股冷意,这股冷意竟使我在车内微微发抖。

  两年前的国庆假日,我和小萱一起开车去惠州的喜来登酒店度假,游泳,散步,在房间的露天阳台吃法式的烛光晚餐,那些日子真是什么烦恼也没有。

  不止是两年前,我三十多年来度过的任何一次国庆和春节,哪怕是最穷的日子,都用不着和命运做这般殊死搏斗。

  一种悔恨的痛在我心里滋长,我强力把它压制住。现在要补最后一张牌了,我不能放弃,用尽力气去拼吧!我不想把小萱也拖入地狱。

  凯旋门二楼是华姐和路仔经常带着客人出没的地方,所以我选择了三楼。这层楼有五六家贵宾厅,但我都不熟悉,只是挑选了最靠里面的一家。

  开局之前,我和季军通了接近半小时的电话,决定第一轮赢钱后,先把华姐的50万还掉,履行昨日的承诺。

  既然身在澳门,我们要把身边的负能量先清零,做到战斗时心无旁羁。何况,华姐本来一直就是友方,以后在澳门还有很多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这家赌厅有十来张台,还有几个包房。经理是一个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很斯文,看起来有点中性。他冲我这个新来的贵客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随即在账房查看我刚刚登记的资料。这反而让我起了戒心,笑里藏刀是赌场内通用的礼仪,这是气场此消彼长的博弈。我更喜欢碰到的是那种一脸倒霉相看起来家里刚失了火的赌场经理,就如几个月前二楼倒闭的那家。

  这样的戒备心理让我暂时从梦中清醒过来,买了200万筹码,但我下注很谨慎,每一次投注都是如履薄冰,半包烟功夫,我台面已经赢了42万。胖经理不停地从我的身边路过,他在观察我的输赢,也在观察我的赌钱个性。

  我不想被他看穿,于是我把本钱全部装进包里,台面只留下42万赢利的筹码。

  又打了半局,台面终于有了52万赢利。

  “去账房兑换现金。”我站起来,对小武吩咐了一声,转身走出了赌厅上洗手间。

  看看手表,中午一点半,正是华姐睡醒起床的时间,我在洗手间拨打她的电话。

  “华姐,你过来凯旋门吧,我把剩余的50万尾数给你!”

  “赢了?那好啊!”她听了很高兴,又说:“对了,我一会儿带上阿权来见你,让你们好好聊一下,看以后你们在澳门有什么生意可以合做,阿权在澳门认识好多做工程的大老板。”

  华姐说的阿权是她今年刚收的干儿子,福建人,在澳门从事赌厅的装修生意。就是我在前文所说的曾输了6000万的福建仔,以前我和他见过面,但一直没好好交流过。

  阿权16岁就跟着亲戚过来澳门打工,一直在赌场搞装修,二十出头开始组队单干,接了威尼斯赌场的装修工程,价值过亿,不过由于他两年前的豪赌惨败,至今他仍在偿债阶段。

  这个过早的人生经历让阿权面相很老成,眉粗脸宽,又一脸络腮胡痕迹,看起来像35岁,其实他只有25岁。

  我并没有谈生意的心思,但也不好拂华姐的好意,于是约好他们在凯旋门一楼的咖啡座见面。

  半小时后,华姐他们来到了凯旋门。

  从赌厅提出的50万港币用塑料袋包着,并未拆封,华姐看也没看就把它塞进了袋里,并把我剩余的欠条递了过来。

  场面有一点尴尬。阿权开口说:“海哥,听我一句劝,不要赌啦!大家都这么年轻,不如一起在澳门做点事情。”

  华姐也说:“就是就是,阿权以前也输得很惨,现在不也很快做起来了,他今年接了好几个大单。”

  我心想,我也一直想脱身,但我脱身的前提是先把大头赢回,现在这种状况,我不敢想象自己停手后会有什么后果。

  聊了十几分钟,我心不在焉,当然也讨论不出合作的亮点。阿权见聊下去没意思,客套了几句后起身告辞。

  在门口的代客泊车处等着服务生帮阿权把车开上来,华姐小声对我说:“别赌啦!你看看阿权,刚刚买了一台300万元的宾利,他又快翻身了。”

  “哦?”这消息令我很惊讶:“他这么快又有钱了?”

  “其实他没钱,不过他今年接了很多大单,必须要把门面充一下。”华姐说:“做事业才有前景,我和珍小姐他们一直都看好你们两个。你看澳门人天天泡赌场的都是那些老头老太,你们这么后生就泡在赌场里,很不值得!”

  我知道这番话语重心长,不过我不可能听得进去。

  华姐他们走后,我并没有返回赌厅,而是让小武在赌厅等我,自己前往维景假日酒店。虽然我感觉时间很紧迫,但小陈的事情也是我的一块心病,需要提前处理。

  维景酒店的房间很窄,落地遮光窗帘没有拉开,我知道他们刚刚哭过。

  “输完了?”我问老陈。

  他苦笑着把一杯热茶端给我,脸上的皱纹使他一下子老了十岁,说:“昨天一直被追杀,就剩下点路费了。”

  小陈没有说话,她正侧着身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枕头垫得老高。这个姿势让我感到心里有点别扭,如此不顾仪态,会让外人看出我和她的亲密,虽然我有点搞不清楚在这个房间内,到底谁才是外人。

  “坐起来吧,海洋来了。”老陈也不满地对她说。

  小陈这才坐直身体,用枕头垫着靠在床头,低头在摆弄手机。她的眼睛又开始红了,也许是我到来的缘故。

  老陈坐在床边,低着头一时无话可说。我偷偷和小陈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神里全是求援,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唉,不行!我不可能借钱给你们,因为你们一定会输完。

  “现在怎么打算?”我打破死一般的沉默问老陈。

  老陈犹犹豫豫了半天,说:“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浙江老乡,他说在澳门没钱的话可以找他签码,我们刚才给了他电话,他马上就过来谈谈。”

  听了这话,我有点想起身就走。换了任何一个在澳门结识的赌客,我不可能有心思陪着他们去跟放数的洗码仔谈判。但这是小陈的事情,我和她在地狱里的魂魄有交会之处,我不能走。

  “高利贷吗?”我冷冷地问了一句。

  “不是,高利贷我们绝对不会借!”老陈虽然沮丧,此时也用力说了一句。

  十分钟后,门铃响起,他们的老乡来了。

  进门的是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肥仔,发型非常新潮,发角剃得很高,头顶却是韩式的蓬起,看得出打了硬硬的发胶。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同样发型很潮的年轻仔,很瘦弱,是他的小弟。

  几乎不用谈,我已知道他们的身份。

  果然,肥仔殷勤地派了烟,客套几句后,笑嘻嘻地说:“我们不是放贵利的,借钱不收利息,不过赢了就稍微抽点水而已。”

  “你们抽水怎么抽?”老陈问。

  “每一把投注赢了抽10%,输了不抽。或者8点赢了抽一半。”肥仔说。

  “那不还是等于放贵利吗?在飞机上你还说你们只是洗码!”老陈不满地说。

  “哈哈,澳门都是这样啦,我也是看在老乡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换别人还拿不到这个牌头。”肥仔干笑着说。

  我在一旁没有说话,小陈没有开口反驳,她只是起身上了洗手间。她这种态度让我觉得心里害怕,我觉得她还是心存侥幸,恐怕真的想过借这种钱。

  我用眼神示意了老陈一下,让他们快走。

  老陈会了意,他对肥仔说:“要不我们先看看情况,有需要再联系你们。”

  “行!那我们先走。”高利贷是这世上最不讲客套的一个种族,肥仔马上站起来,扬了扬手和小弟走出了房间。

  房门刚刚关上,我对他俩说:“你们还是先回去吧!呆这里也没意义。”

  他俩对望了一眼,犹豫了十几秒,小陈还是忍不住对我说:“海洋,你那些朋友能不能帮我们签码?我们想再签10万,不用你负责,我们自己写欠条。”

  她的眼神充满了求助,但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很多遍,也否定了很多遍。在澳门发生的大事小事都很容易节外生枝,最好就是无事。

  “真的不行。我介绍你们签码的话,他们一定会让我担保。”我只能狠心一口回绝。

  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尴尬。

  “不好意思,海洋,我知道你现在也遇到了麻烦,我们不该跟你提这个。”老陈抱歉地说:“要不我们先自己想想办法,你别管我们了,先去忙自己的事情。”

  “你准备怎么想办法?”我还是想问个究竟。

  “我打电话给几个同学,看能不能借到一点,如果借不到我们就出关回去。”老陈说。

  这个说法让我比较放心。我心里也急着赶回去开战,于是站起来告辞。小陈起身送我,她的目光闪烁,仍是有很多话要说。

  我乘电梯下楼,刚刚走出酒店门口,小陈追了出来。

  “海洋!”她把我拉至墙边,问:“你真的不能借点钱给我们吗?”

  十

  我望着她的脸,眼圈泛红,急切而又绝望,她没有初见时那种甜美的感觉了,精致的脸也因焦虑而有些变形。她如今只是一个输红眼的女赌鬼,我不会爱上她,我心想。

  “我也正在输钱,而且比你们惨十倍。”我冷笑着说,这个冷笑很苦涩,看看我们是怎样自作自受的吧。

  “而且就算我借给你,我也知道你们很快会输完,就像华姐她们也认为我会输完一样。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所以第一天你们赢了2万不肯走,我赢了80万也不肯走,现在我也输了200万。”

  她听不进去,跺着脚焦急地说:“我们的数字小,慢慢打要赢回几十万还是有希望的!”

  “我自己也快死了!”我冲着她吼了一声,她让我情绪一下子很烦躁。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有几个北方游客正拖着行李箱有说有笑地走入酒店,表情兴奋。曾经我们也在澳门的街头这般快乐过,如今却只剩下烦恼。

  “对不起,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你去吧。”小陈轻声地说。

  见她一脸绝望和无助我又于心不忍,我摸摸她的脸,软言安慰她说:“你先回房间吧,只要我能活过来,我一定不会丢下你,好吗?”

  后来她恨我,也是因为这句话。

  回到凯旋门,我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摆脱了烦人的心事,我要尽快重返战场了。

  胖经理迎面而来,笑嘻嘻地说:“老细,你早来一个钟就好了,刚刚错过了一条好路!”

  我顺着他手指的桌面望过去,果然,那张台正在洗牌,刚刚开完的一局也是排排连的长路,和上次唐总绝地反击那局很相似。可惜我没这个运气,又与几百万元赢利失之交臂。

  魔鬼的障眼法而已,不可理会。我再次对自己强调了一句,定了定神,和小武选了一张赌桌坐下。

  我把200万筹码重新摆在桌面上,但迟迟进不了状态,打了两局,台面输了二十几万。

  看看手表,已经下午五点,小萱早已回到深圳,她给我发来短信让我明天尽早回去。

  加上早上在金沙输的数字,我忙了一整天仍只是打和而已。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的心开始烦躁。

  “要冲一冲,你给爷爷上支香吧!”我给季军发了一个短信。

  我整理出三组敢死队,每组20万,希望其中某一组能冲开一条好路。

  一个小时后,它们全部阵亡,又损失了60万。

  乱!又开始了,心乱得不行,头皮发紧,脑袋内那根弦绷得硬邦邦的,我用双手握成空心掌在头顶拍打了几次,却松不下来。

  我烦躁地走入洗手间,洗手盆的感应水龙头也跟我作对,手掌放在下面始终不见出水,我愤怒地拍打了它几下。一旁正在拖地的保洁老头抬头看了我一眼,以示警告。

  洗完手,我伸手去扯墙壁上的纸巾,但就连纸巾也是劣质产品,只扯断了一平方厘米的一小块,粘在我的大拇指上。我把它揉成一个鼻屎状弹在地上,并把双手剩余的水珠甩在地上。

  “老细,不要把水甩在地上啦!被人踩到了摔伤怎么办?”拖地的老头来指手画脚了。

  “你在这里干了多少年?”我扭头问他。

  “我做咗十几年了。”他答。

  “那你见过有人在这个地板上摔死没有?”我怒气冲冲地问。

  他一时语塞。

  “我就喜欢这样甩水,如果有人摔死了你再让你老板找我,我负责赔!”我恨恨的把手在牛仔裤上擦干,拉开门走出了洗手间。

  他今晚回到家,肯定会对他女儿或者老婆说:“那些大陆客的素质就是低啊,今天又遇到一个……”

  见鬼去吧!

  回到赌厅,小武走上前问:“海哥,季军哥问要不要换个场地?”

  “不用,先转转。”我情绪仍较激动,不过并未失去理智。翻本仍大有机会,此时万万不可自暴自弃,我警告自己。

  围着赌厅转了一圈,我们在一张赌桌边上停了下来,这张台庄比较旺,又刚刚拉下来五个长庄。

  桌上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赌客,黑黑瘦瘦,头发油腻腻的贴在额头上,看样子几天没洗头了。他下的注不大,只押两万。

  我想也不想,站着把20万筹码推在庄上,并且压线,表示不看牌。

  不洗头男看牌,这把赢了,我取回39万。

  我继续把20万推在庄上,谁知不洗头男对荷官说了句:“等一下。”,荷官动作就停止了。

  等了十几秒,我忍不住问监理:“怎么不开牌,你们在等什么?”

  监理说:“这位老细要加筹码,要等他一阵。”他用嘴指指不洗头男。不洗头此刻也正在东张西望,在寻找他的筹码来了没有。

  我以为他只是把筹码拿去了账房洗码,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分钟,不洗头张望的方向并不是账房,而是赌厅门口。

  “怎么回事?”我用手上的筹码敲敲桌面,质问赌桌监理。

  监理也觉得不成样子,他俯身催促不洗头,问他:“老细,你的筹码到了没有?”

  “快了快了!”不洗头很不耐烦,而且把双手按住投注区阻止荷官开牌,看样子是非等到筹码不可。也许他叫了人去楼下当铺刷卡;又也许他正通知朋友给他卡里打钱;或者他正在让老婆抵押房子向某银行申请贷款,总之这一把他非要投个大注不可。

  胖经理不知何时站在我的身旁,他歉意地说:“唔好意思,这个客也是熟客,老细你再稍等他一阵吧!”

  又等了几分钟,我没有耐性了,不是没有耐性等下注,而是没有耐性呆在这个赌厅。

  “退钱!回金沙打。”我把押注区的筹码收了回来,吩咐小武一句。

  又坐上的士,在这个弹丸之地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来回奔波,包里的现金却没有增加,而是在减少。

  我长吐了一口气,冷静!冷静!这样下去会出大事,我一定要静心,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赢回来。

  走进三楼广东会,假日第三天,这个赌厅客人越来越多,马尾辫的QQ妹正叼着烟,和一桌子男赌客在一同吆喝:“QQ!QQ!”;斯文儒静的老大哥也在,他在另一张桌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他每次的投注只是几千,所以没有机会看牌,也许他也没有兴趣自己开牌。

  有个内蒙的赌客带了二奶过来,二奶是个不到三十岁的艳丽女人,穿着半透视装的黑色上衣,露出整个浑圆的手臂,很性感。不过她不好赌钱,只是独自坐在内蒙客身后左顾右盼,风骚蚀骨。相信全赌厅的男人眼风都和她交会过,对她短裙下诱人的白花花大腿偷瞄过。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内厅的光头豪客,他正在晒冷,把桌面剩余的一百多万筹码全部推了上去,包括一部分泥码和现金码。

  这把他输了,桌面一粒筹码也没有剩下,不过他只是用桌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和脖子,又嗡声嗡气地指着公关说:“去,把我的3000万存码提出来!”

  我们清点了一下全部现金,只剩下320万元,加上还给华姐的50万元和转给季军的80万元,扣除部分码粮,这三天已经输了230万元。

  我以前曾试过很多次用20万元赢回200多万元,为什么现在总不行?我的心情很焦躁。

  我们顺着御匾会的长廊走到了赌场的另一侧,选了上回那家只有两张台的赌厅,这里没有人,很静,此刻我需要这样的环境。

  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我和小武在赌厅点了三菜一汤,房间很静,但心很乱,每一道菜在口中都尝不出味道。

  小萱发来短信:“老公,明天早点坐船,我邀了姐姐他们过来家里吃午饭。”

  明天?我的时间、我的睡眠、我的心情此刻都由不得我来决定,还包括明天的午饭,还包括小萱的未来,而是由牌靴里的八副扑克决定。

  我只买了100万筹码,吩咐荷官开始飞牌。

  我不知该把桌面的这堆筹码当成游戏的砝码,还是当成钱?

  我不知该刻意让自己停留在梦境里,还是回到现实?哪一个世界更易被我把握?

  我不知自己该相信概率,还是相信运气?哪个才能快速拯救我?

  我想冒险,我觉得自己死不足惜,只要能换回小萱和家人的幸福,我愿意去死。

  但我又恐惧,我如果死了,会把她们拖累得更惨。

  我不停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但两个世界都不接纳我,我始终停留在恶梦的边缘。

  我又整整输了100万元。

  “不要打了,海哥!”小武在一旁虚弱无力地说。

  我已经输得麻木了。我盯着屏幕发了好一阵子呆,我恨这些图形,它们不听我的话,总在我做出判断后才发生奇怪的变异。但我坚信我能赢的回来,包里还有220万元,我死不了,我一定能赢回来。

  甚至我有可能赢回2000万元,在账房兑换了现金,塞满整个行李箱,临走时一脚踹翻赌桌边的一张座椅,狂笑着离开。

  十一

  “洗牌!”我没有理会小武,而是冲着荷官喊了一句。我从包里拿出200万现金,这只是两包塑料袋包着的印刷品而已,它们能要我的命吗?我把它们砸在桌面上,扭头对账房小姐喊叫:“买码!”

  账房小姐在电脑旁磨蹭了半分钟才过来,她这个厅就我一个贵客,不知她装模作样的在忙些什么?我指着另一张空闲的赌台说:“叫人过来开台,两张台我都包了!”

  小武站了起来,急冲冲地拨打季军的手机,走出赌厅门口去和他通话。

  “不要打了,你已经全乱了,先回房睡觉吧!”季军的声音也在发抖。

  “你上香了吗?”我问他。

  “上了,现在已经半夜三点了,我老婆正在睡觉,我是偷偷走出来接小武的电话。你睡醒明天再打,还有四天时间,你不要着急!”他也在乱,几近崩溃,这世上凡知情者哪有不乱的。

  三点了?我看了看手表,果然又进入第四天了!妈的!

  我知道自己很急,很愤怒,但我没乱。

  放下季军的电话,我仍是决定用一秒钟把100万赢回来。

  台面赌本只有200万,他们当然不会开100万的限红给我,所以我包了两张台,每张台投注50万,加起来就是100万。

  我是这样想的:先飞牌,飞到两张台都决定买闲时,就两边各下注50万的闲。

  如果两张台都赢了,我就赢回100万;

  如果第一张台赢了,第二张台输了,打和;

  如果第一张台输了,第二张台赢了,打和;

  如果两张台都输了,我就输100万。

  就是说,我输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打和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但我也有四分之一的机会赢回100万,而且只需要一秒钟。这一秒过后,我就可以安心回房间睡觉。

  我没疯,否则我无法计算得如此清晰,我只是不小心进入了一个疯狂的世界。不管是在家里沙发上坐立不安的季军,还是在赌桌前紧张得瑟瑟发抖的小武,只要这把赢了后,他们就知道我确实没疯。

  我在两张台前来回穿梭,在这张台看几秒,说一声“飞牌!”,又扭身去看另一张台,那边飞了几把后,我又转身回来这张台。

  机会终于来了,我把100万筹码推了上去,每张台各押了50万,买闲。

  荷官派完牌,我站着直接伸手把两张牌用力拍在桌子上,是个9点!娘希匹,真解恨!

  这张台已经包赢了,小武也松了一口气,跟着我回到第一张台。

  我左手撑在赌桌上,右手恶狠狠地把两张牌抓起,用力把它们在桌上拍开,但这张台只是6点,而且被对方补出的7点绝杀了。

  没事,打和而已!我朝另一张台的荷官挥挥手,让她开牌。

  “老细,打和了!”肥胖的女荷官在那边喊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打和了!所以我并不理会,而是认真观看屏幕的牌路,看有没有机会再重新来一次。

  小武去收赢回的筹码,但他走过去后,却在那张台前呆立了几秒,走回来哭丧着脸说:“海哥,那边庄也是9点,打和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气血上涌,我站起来,两大步走到那张台前细看,果然,庄家也是一张9和一张公,跟我打和了!

  又输了50万!

  “继续开!”我几乎是用手指着荷官的鼻子在怒吼。

  荷官重新派牌,庄9点,闲1点,再输50万!我连一丁点机会也没有。

  心脏剧烈跳动,我甚至可以听见咚咚声,如果此刻手上有一把自动步枪,我一定抱着它冲入楼下大厅的人群,我突然想起那些美国新闻里的校园枪手,我也想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我还想继续下注,但筹码已经被小武收了起来。

  “海哥,回去睡吧!”小武已在央求。

  不知是怒还是惊惧,我激动得连骨骼都在颤抖,我心想完了,今晚就要完了,如果不能把200万赢回来,就是我命中该绝。

  但我不能对小武动怒,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才是唯一的战友。这个赌厅里坐着的两个荷官,站着的男监理和账房小姐,这些人才是我的敌人,他们正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我还没整理出头绪,就被小武硬拽出了赌厅,顺着封闭的通道走向御匾会的另一头去乘酒店电梯。

  路过广东会的时候,我看到光头豪客正在大声地责骂他面前的荷官,赌厅经理和荷官监理都在一旁不停道歉。

  我无心去看人家的热闹,只是像一只被黠猱掏空了脑袋的行尸一样走进了电梯。

  有一种动物叫做黠猱,传说中这种类似猴子的动物能掏空老虎的脑袋。“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辄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徐取其脑啖之,而以其余奉虎。虎食之,甚美,谓其忠益爱之近之。久之,虎脑空……”

  回到房间,我三两下把衣服脱光,钻进被窝就睡!如果从此能一睡不醒,那是造物主对我最大的恩赐。

  这夜又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我不知自己到底睡着没有,似乎还做了恶梦,不过即便没睡着也没有关系,反正睡着醒着都一样在噩梦里。只要脑袋能稍微冷却下来,给我留下一点思考的余地,我就满足了。

  小武似乎也没有睡好,他躺在厅里的小床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想事情。

  早上八点多,小萱的电话打了过来。

  “老公,昨晚睡好没有?你能赶九点半的船回来吗?”她问。

  我心里百味杂陈,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恐怕不行,昨晚没睡好,中午我赶不回来了。”

  “怎么搞的!你说话不算数,中午约好了她们过来家里吃饭!你是不是又输了?”她很不满。

  “没有,赢了几万块……,不过现在很累,要休息。”我忍住心痛说出这番话,这个谎言会让上帝也发出一声长叹。

  “你太不像话了!又要我一个人招呼她们,那你晚上一定要回来,听到没有?”小萱并未起疑心,她只是有点生气。

  “嗯,我知道。”我模拟两可地应了一声,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新的一天又来了。我的心里忿怒和烦躁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惧。

  现在,我要拯救的人不是小陈,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小萱。

  是我最爱的小萱。

  灾难又一次将要烧到小萱身上了,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慌慌张张趴在地上准备磕头,但我又怕赤身露体对神灵不敬,于是穿上长裤套上T恤,这才恭恭敬敬的重新跪倒在地,向着东方磕头。

  妈妈、老爷爷,列祖列宗们,雨辰,请你们原谅我;

  大日如来,太上老君,释迦摩尼,请你们不计前嫌,再帮我一次;

  观音菩萨,请你照顾好小萱。

  我把额头撞击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东东声,这种自虐的确具有医疗功效,即时让我觉得舒服了许多。

  冷静!只要手上还有筹码,赌徒通常都不会绝望。

  这三天已经输了430万元,我手头还剩下120万港币,但我突然想起来,明天是五号,我可以结清几个赌厅上月份的码粮,加起来至少还有80万元。

  就是说,只要今天慢打慢赢,明天我至少还是有200多万的赌本,仍然具有冲锋的能力。

  我把这个“好消息”发给季军,让他也能稍获安慰。

  计划明确后,我恢复了镇定。我把小武叫醒,这个时间已经无法睡着,不如趁早下去赢点钱,中午再回来好好补一觉。

  广东会的赌厅内也有免费的自助早餐,我和小武随意取了碗菜干粥和叉烧包填肚子。

  光头豪客又熬了通宵,他终于开始输钱了。他台面的筹码只有一千多万,低于两千万的成本线,他的下注开始谨慎,现在他一口推上去的只是几十万,局面打得异常沉闷。

  儒雅的老大哥倒是精神饱满。他自己租了公寓,并不住在酒店里,此刻也是刚刚来到赌厅开始一天的生活。我挨着他的位置坐下,互相友好地打了个招呼,我也和他一样只下几千的投注,今天上午只是用来过渡,虽然睡眠不足,但我能抓住这个重点。

  这种过渡反而让我稳步赢钱,中午十二点多,我台面赢了二十几万。

  小陈和老陈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赌厅门口。

  他俩神情抑郁,但看样子并未绝望,我让小武收起筹码,和他们一起下二楼的餐厅吃午餐。

  “昨天让一个朋友汇过来1万,我们晚上打到5万多,后来又输完了。”老陈唉声叹气地说。

  “该冲的时候不冲,要不昨天早就打回10万了!”一直在低头对付碗里猪骨汤的小陈也抱怨了一句。

  我听的很麻木,其实他们说的也很麻木。

  “我们等下就走了,从深圳机场坐飞机回去。”老陈说。

  “机票订了吗?”我问他。

  “订了,是我妹妹在网上订的,我们直接去机场取票就行。”他说。

  就是说,昨天把身上的路费也输完了。

  “还准备来吗?”我又麻木地问了一句。

  他俩对望了一眼,老陈才犹豫着说:“我们想回去用房产证再套点资金,可能过段时间会过来。”

  这是理顺理成章的,穷途末路了。我非常理解,但我不说话。

  “你情况还好吗?”小陈忍不住探着头问我。

  我把一块牛肉塞进了嘴里,毫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十二

  送走小陈夫妇后,我和小武回到了酒店房间休息。

  赢回了二十几万元,这让我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顺利地睡着了两个小时。

  小萱的电话又把我吵醒了。

  “老公,你去码头没?”她问。

  我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多,我答应她今晚回到家是不可能做到的,要找个理由忽悠过去。于是我说:“晚上约好了他们一起吃饭,吃完我就马上赶回来。”我又搬出那个已不存在的赌厅股份作挡箭牌。

  “那好吧,总之你今晚一定要回来!”小萱无奈地说。

  世界又要开始乱了。我的世界其实是由三部分组成:一个是我的公司和社交圈,这个是纯物质构成的主体;一个就是澳门,它本来是不存在的,后来像肿瘤一样在空间里膨胀起来,并且控制了寄主能决定我的生死;最小的世界就是我和小萱组成的小小家庭,它看似最小,我的灵魂却只能在此处生存。

  如果这个小世界毁坏了,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我不是上官金虹,割舍不下人间爱恋,所以,我注定是一个失败的赌徒。

  光头豪客已经回房间休息了。他把那块“私人枱”的牌匾平行挪动了两米,现在,内厅的另一张赌桌才是他的包台,但他的局势并不乐观。

  “还剩1000万!从最高峰的9000万掉下来的!”QQ妹满不在乎地嚼着口香糖说。几日下来,我见她光洁的脸蛋似乎明显消瘦了。

  “我刚才在房间称过了,这几天瘦了五斤!”她乐呵呵地说:“我最厉害的一次瘦过十几斤!澳门就是个减肥的好地方!不过没事,回去吃几天又胖回来了。”

  她台面有十几万筹码,这些都是她的赢利,更主要的是她还很年轻,还未看到生活的艰辛,所以她的心情很好。

  我一直在下小注,输了400万后,我又不得不耐心的像蜗牛一样慢慢往上爬。不过我心里很懊悔,如果前两天能保持这样下注,或许我不至于又沦落至这个垂死的局面。

  这样耗到晚上八点,尽管心怀失落,我的台面仍是不知不觉增加了20万的赢利。

  小萱的电话又来了。

  “老公,你能赶上最后一班船吗?”她问。

  “嗯,还在吃饭,可能赶不上了,实在不行我就明天回来。”我说。

  “不行!不管多晚你都要出关,没有船你就在拱北租车回来!“小萱坚决地说。看样子她今晚非要求我回到家不可。

  “那好吧,我出关后给你电话。”我只能用缓兵之计了。

  小萱逼我回去,这到底是神的旨意,还是魔鬼的阴谋?放下电话,我觉得很困惑。

  因为这一整天,我赢回了四十几万元,局势已经开始好转。加上明天的码粮,我又看到了翻本的希望。

  这也许是妈妈和祖先们和神灵们又在天上帮我,他们不愿意看到我的败亡。

  但魔鬼此刻在故意骚扰小萱的心智,通过小萱来克制我,这是魔鬼的伎俩。

  所以我不能上当。

  心情又开始乱了,手腕上那块表像一块磁铁,时不时会吸引我的眼睛去看一眼。

  我台面的筹码略有下降。

  晚上十一点,小萱的电话又来了。

  “你到了拱北没有?“她越来越生气。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呆在澳门?为什么不肯回来?你不是赢了钱吗?“

  “明天早上9点,如果你不坐上船,我就过来澳门找你!“

  她一肚子气挂断了电话。

  我害怕她明天过来,如果她来了,世界就要塌了。

  所以明天我必须要回家一趟,先安定好后方。但回家的前提,就是今晚必须赢回一部分,我才能甘心脱离战场。

  这要命的赌徒逻辑啊!

  我又开始提高投注,急切地寻找好路,两小时后,四十多万赢利全部消耗殆尽。

  又过了半小时,我倒输了40万。

  光头豪客也早就回来了。他几乎是在晚上十二点准点出现的,看来他是计算过了风水,掐准了这个吉时入场。

  睡觉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根本没有睡意,就算眼皮睁不开了,我也会用一根针把自己扎醒。因为我的末日就要来了,需要每一分钟都坐在赌桌前拯救!

  季军也睡不着,他一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发短信,一会儿发给我,一会儿发给小武。

  先赢后输的时候,容易气急败坏,你根本不会珍惜手头的筹码,这是大多数赌徒的通病。

  早上六点不到,我手上的筹码全部输完了,包括钱包里三万元港币的现金。

  我的血也被这个赌场抽干了,除了心脏隐隐作痛,身体没有任何知觉。

  光头豪客正用一只手支撑着他反射灯光的光头,在用台面的几百万筹码苦苦支撑。

  我突然很恨他。前天他台面有9000万筹码,这些钱的一小部分就足以使我的生活恢复原状。

  我输掉的钱呢?又能使多少家庭摆脱困境?

  我无力去想了,我脑里只是反复在想一件事:

  明天小萱来了怎么办?她知道了怎么办?我不能让她过来。

  这样在房间里呆滞地躺了三个小时,小萱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

  “起床没?去坐船吧!”

  “好,马上就去。”

  过了半小时,换成了短信。

  “到码头没?”

  “嗯,到了。”

  “几点的船?”

  “十二点多到蛇口。”

  “怎么这么晚?算了!要我去蛇口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说谎有什么意义,我只是觉得能拖多几个小时,事情也许会有转机。

  我下来三楼赌厅,把70万码粮全部提了出来,永利和凯旋门那边还有十几万,但我们嫌麻烦暂时没有过去。

  光头豪客终于从赌桌上站了起来,双手插着裤袋,和他的女朋友一起低头匆匆走出了赌厅。荷官监理将台面的“私人枱“牌匾取回,放入了身后的抽屉。这位几天前还在梦境中遨游于天际的超级赌客,从2000万赢至9000万,最终还是把全部筹码送还给赌场。

  我不停地看手表,12点半小萱会有一个电话,问我是否到了蛇口;中午1点钟她还会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到了家楼下;她还会煮好午饭,煲好汤,在家里等我。

  她是我的老婆,我们连上网密码都会同时写错,我太了解她了。

  但我无力保护她,我害了她之后,却无力拯救她。

  12点之前,我把70万码粮也输光了。

  我呆坐在赌厅的沙发上,大祸临头的滋味终于尝到了。这是一个判决,我在梦中早就尝过这种滋味,在那个梦中我失手杀了一个陌生人,呆呆坐在地上等待死刑的裁判,就是这个滋味。

  小陈的电话打了过来,手机在一旁震动,但我没有接听。

  如果我的老婆是小陈而不是小萱,那该有多好!因为小陈是个赌徒,这个结局她可以承受,但小萱不能。

  有什么理由让小萱去承受?

  我竟然在想这些。

  “海哥,我想回去了。”小武在一旁小声地说。

  “你先走吧,我还要在这呆一会儿。”我虚弱地说。

  “别了海哥,一起回去吧,季军哥也说叫你一起走。”他和季军通了电话,季军想跟我通话,但我摇了摇头。

  “永利还有十几万码粮,我们去取回来。”我挣扎着起身,往赌厅门口走去。

  小武追了出来:“取了就回去吧,别赌了海哥,留点钱回家。”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了部的士去了永利,用十秒钟输掉了12万码粮,又走去凯旋门,用10秒钟输掉了5万码粮,半小时后,我们回到了金沙酒店。

  小萱正在家里大发雷霆,她煮好了一桌子菜饿着肚子等我吃午饭,拨通手机后却知道我仍在澳门。挂断电话后,她把书房桌面上的合影照摔裂在地上。

  季军避开他老婆,躲在小区的石凳上抽闷烟。

  我躺在密封的房间内,用世上最脏的语言无声地唾骂自己,王八蛋!狗!人渣!你为什么不敢去死?

  我的肚子很饿,但我不愿意去吃饭。这种人渣有资格吃饭吗?

  小萱给我发来短信:

  “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死也甘心!”

  我的眼泪终于流出了眼眶,这一场梦终于醒了,我们究竟是何时堕入了这个无底深渊?我就是不愿意害死你啊!

  “走吧,海哥。”不知何时,小武已经把行李箱收拾好了,站在床边对我说。

  走吧,我勉强坐起来,我担心小萱,无论如何,我要先回家。

  不记得有多少次这样如丧家之犬般离开澳门,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船舱的座椅上。但以前的每一次惨败,总在痛苦中对下一次怀着希望,总认为有一天能赢回来。

  但这一次我知道,世界完全坍塌,已无法修补了。

  我得对小萱坦白。

  我尽量麻木自己,不让脑袋想任何事情,梦游般地穿过了蛇口海关的通道,又闭眼坐上了车,在我最后一点说话的勇气还未消失的时候,我拖着行李箱回到了家门口,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十三

  ※女人

  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

  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领她到那人跟前。

  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

  ——《圣经·创世录》

  小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回来,她冷着脸走上楼进了房间。

  书桌上的合影已被她生气时用剪刀剪烂,镜框摔裂在地上,还好墙壁上的婚纱照她没有去碰。我先走入洗手间洗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恢复点人样,这才敢走入房间,她正坐在床边生闷气。

  我跪倒在她面前,口里含糊不清地说:“小萱,我对不起你。”

  她把头扭向一边,侧脸对着我,说:“不用这样,你坐下来说。”

  床沿很低,我坐了下来,低头开始自言自语,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从4月份赌厅开业那一场大败开始,说到我一路隐瞒的原因,说到雨辰的死,说到光明他们退股,说到赌厅退股,说到如今输光账上所有的钱。我一边说,一边发现自己原来真的是个白痴,她是我老婆啊,我为什么一直在瞒着她?

  小萱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听我说话,等我说完了,房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你把我们的生活给毁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失望得如同梦呓。她站了起来,仍是没有看我一眼,走下楼回到了厅里。

  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会像霍斌一样被赶出家门,但我已准备承受了。所以我一动不动躺在房间里等候发落,怕弄脏了床单又会惹她生气,我只是躺在床沿的边边上。

  她没有哭,厅里没有特别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走进房间,扔了两件衣服过来,说:“你先去冲凉吧!”又转身走了下去。

  我站在淋浴头下,热气渗入体内后又使我找到了家的感觉,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我不想走出浴室,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萱忽然推开了洗手间门,隔着热气腾腾的浴室玻璃问:“老公,要多少钱才能还清债?”

  她好傻!我的眼泪马上顺着眼角融入了水流里。

  冲完凉,我下来一楼餐厅,她已经热好了饭菜,坐在餐桌旁,拿着计算器,低头用一支笔在纸上左划右划。

  “老公,如果把房子卖了,再去银行贷点款,能把债务还掉吗?”她一边煞有其事地计算,一边问。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毫无主张,她只是像鸵鸟一样不愿意面对现实而已。这几年来,她每天只是按部就班的回单位上班,从来就没有为了生计操心过,更不用为怎样赚几百万元去动过脑筋。

  “不够,欠很多,但我还没有算过。”她此刻没有生气,更让我的心情不能用羞愧来言表,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钱,我脑袋早就糊涂了。

  “那你明天赶紧算一算,要不打电话给光明他们,让他们重新入股行不行?”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个好主意,略带兴奋地说:“要不晚上我们去找找我爸,看家里能凑出多少钱,我们再把你公司的生意做起来!”

  她几时才能认清我们的处境,才肯接受我们已一无所有的残酷现实。我一直在等着她对我发火,希望她扇我几耳光。但我不愿意此时出门去找她爸爸,说实话我此刻不愿意见任何人。而且我感觉很疲惫,脑袋重得像灌满了铅。

  “先别告诉你爸,明天我叫上季军一起过来商量吧!”我有气无力地阻拦住她。

  半夜,我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手一摸她不在身边。

  客厅开着灯,我走下楼,她正在清点着保险柜里的金银首饰,这些金器大部分都是三月份摆喜酒时亲戚们送的。

  “别数了,你收起来吧。”她的举动让我很心酸。

  她还是用纸笔把每一条项链、手镯、手链都登记了一遍,连手上的钻戒也放进了盒子里。我咒骂自己真的混账透顶,这些东西锁在家里保险柜时才是贵重财物,但在澳门只是我十秒钟输掉的一注筹码而已。

  回到床上后,我们一时难以入睡,她辗转反侧换了几次睡姿,终于呜呜地哭了。

  “老公,如果这是一场梦该多好!”她在我怀里哭着说。

  我的心已经全空了,它飘进了黑色的太空里。我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几千亿颗星球中定有一个是由我主宰,我想从我的大本营中寻找最后一丝力量。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让季军过来我家里。

  我们三人在小书房里商量对策。

  “总共输了超过2700万港币,我们现在的外债超过1000万人民币。”我把数字公布给小萱听。

  “公司生意不是还不错吗,再找家里凑点钱进去,慢慢做几年能不能赚的回来?”小萱问。

  “现在每月还要承担很高的利息,就算继续做生意,赚的钱也不够支付利息。”我沉重地说。

  “那就跟亲戚朋友们坦白了,让他们停止收利息,我们可以卖了房子筹钱,等慢慢赚了再把本钱还给他们。”小萱说。

  其实这个是最好的办法,女人的直觉往往能简单有效地解决问题。但我们当时坚决不同意,因为我们是男人,不愿意多年经营的名声信誉毁于一旦。

  明明是已失败的赌徒,却还要顾及脸面,结果只会越来越惨。

  “不行!我不可能卖房子,也不敢让我家里知道,欠我干妈的几百万元也没办法向她坦白。”季军坐在地板上抽烟,他一直有气无力的靠在书柜上,但一听说卖房子,他马上断然否决。

  “老婆,如果事情传出去,我在事业上要想再翻身就很难了,毕竟我们破产是因为赌,不是因为生意失败,以后没有人再会支持我们。”我也这样说。

  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仍然有救,但长期赌博,使我们有一种做贼的心态,低估了人性的善,高估了人性的恶。我事后才知道众多亲友是如此宽宏大量,在这一点的判断上我远远比不上霍斌夫妇,以至于我们又继续朝着地狱的底层往下滑。

  “那怎么办?利息压力这么重?”小萱听了也手足无措,她没有做过生意,不能像霍嫂一样有果敢决策。

  “只能先顶着,不能让事情曝光,再慢慢想办法。”我说。

  季军也同意。我是公司的法人,主要债务当然是由我出面去承担,但他最害怕的就是对家人坦白,宁可隐瞒下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由于10月份的利息已经付完,这个月我们的财务状况并不会露出破绽,珠海徐总那里还差我们一点货款,仅就利息而言,我们公司仍可以维持很久。所以商议了一个上午,我们认为暂时没必要马上做决定,等过几天冷静下来再说。

  季军走后,小萱正在晾洗衣机里脱干的衣服,我走出去帮她一起晾,犹犹豫豫地说:

  “老婆,要不我们离婚吧!”

  “离婚?你说什么傻话,为什么要离婚?”她惊愕地问。

  “我不想拖累你,这些都是公司的债务,本来就跟你无关。”我说。公司是个有限责任公司,我担心这些债务转为我个人债务后,就会把无辜的小萱也拖累进去。

  “不行!你不要想这些,最重要的是先把公司生意做起来,债务可以慢慢还。”她坚决说。

  我终于明白在我和小萱的感情之间,金钱真的只是如同粪土。我以前总以为要赚到亿万身家,要让自己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后才能给小萱真正的幸福,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一身铜臭,和爱根本无关。

  但我感动之余,愧疚感却越来越深。我并没有表现体外特征的赌瘾,不像我认识的一个农贸市场老板一样每天不赌就坐立不安;我只是仍然摆脱不了赌徒思维,那就是:

  宁可死,我也要对得起家人,如果不能迅速消除债务,我怎么对得起小萱?

  怎样判断哪种是无药可救的赌徒思维?这个阶段的赌徒思维能力明显减弱,很偏激,思考问题只强迫性选择可说服自己的那一半。

  赢不回来,我对不起家人;(忽略:输了呢?害得家人更惨!)

  没有什么比赌博来钱更快,只有靠赌才能翻身;(忽略:没有什么比赌博输钱更快,事实上一直在输。)

  再输下去,大不了去死,不连累家人;(忽略:输完了其实又不敢死怎么办。)

  我得承认,自从那天跟小萱坦白后,我反而回不了头了,也不愿意回头。

  来自地狱的疯狂火焰早已在我体内烧得通红,我想报仇。我根本没有思考过小萱提出来的翻身计划,我也没有急着要跑去澳门,但我心里唯一在不停思考的仍是:

  要迅速消除债务,还有比赌更快的路子没有?

  十四

  星期一的清晨六点,小萱还在睡梦中,我自己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静悄悄地背着高尔夫球包走出门。我不是去澳门,而是去打高尔夫。

  今天和几位球友订好了东部华侨城的云海谷高尔夫球场,我其实并不想参加,但他们已经邀约了好几次,一再要求我这次要露面。小萱也认为我应该回归到正常生活里,所以虽然前天刚刚听闻家里破产的噩耗,她却并不会吝啬这点消费,要求我非去加入不可。因为这些球友都是有正当事业的好友,个个都独挡一面。小萱希望我能被他们影响,尽快吸收一些正能量。

  云海谷球场在深圳风景最美的崇山峻岭当中,云雾缭绕,要驾车直达山顶。球场四周是全深圳最贵的独栋别墅区,山林大宅,有的售价超过两亿人民币。以往在这个场打球会有心旷神怡的感觉,但今日我打得很差,竟然打了115杆,又输了两千多元。

  赌是男人的天性(赌命除外)。这几位球友从来不去澳门,但打高尔夫我们也赌钱,一般是赌一局的杆差,每杆100元。一场比赛四个人,组合对赌的话18洞下来输赢也会上千元,如果当日有人超水平发挥,又有人打得特烂的话,一场出入可能会超过五千元。但对我们这个级别的球友来说只是增加点娱乐的刺激,不会伤筋动骨,更无法与澳门相比。

  职业赌高尔夫的人也有少数,一些深圳的本地村民,兴趣由麻将转化为高尔夫之后,一场输赢也达到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还有几个混迹于深圳各大高球场的高手经常假扮初哥去帮人代打,这些人击球姿势难看,但落点精准,可以达到“扮猪吃老虎“的效果。这世上真是什么类型赌徒都有。

  我没办法投入,击球时常常走神,而且我心里很自卑。因为我知道,我和这些好友已经有差距了,他们是实心的,我是空心的。

  差别更明显的是:不管他们谈论的是生意合作还是闲情逸致,我都提不起兴趣。靠做生意三天变不出几百万元,飞去海南做三日的高尔夫之旅?我宁可一个人飞去拉斯维加斯或者云顶,甚至摩洛哥。

  我知道自己和他们已经有本质的区别了,我的血液里比他们多一种成分,叫做赌博粒子。

  打完比赛后,四人在附近的海鲜街一起吃了午饭,大家各自驾车回公司。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我开车上了高速,竟然不知不觉在驾驶位上睡着了,车子打着斜线歪向右侧的高速护栏,幸亏身后紧急避让的一辆越野车喇叭声把我惊醒。

  我惊魂未定,把车驶下了高速,在路边休息。我在大学时一直是学校的运动员,毕业后也常年保持锻炼,自己的体质何时变得这么差了!

  在路边小睡了半小时后,我恢复了精神又重新驶上高速。我脑子里快速地翻过各种片段,欲望在体内越烧越旺。我不停地把车内音乐声浪加大;当座椅和车玻璃都发生震动时,我又干脆把车窗和天窗全部打开,又继续把音量开大!随着维塔斯的海豚音飚到极限,我也伸直了脖子像一匹狼一样在风中嘶吼!

  小萱错了。此刻我不能和这些成功的好友们聚会,我不应该出入高尚会所,我不应该看到这些过亿的山顶豪宅。

  因为一夜的忏悔没有用,女人的母爱与宽容没有用,我仍是赌徒。

  不折不扣的,歇斯底里的,沦丧到底的赌徒。

  回到公司,季军正百无聊赖地在电脑上打QQ游戏。

  小武也在办公室,我把他支了出去,关上门问季军:“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还赌不赌?”

  “当然要赌!但问题是为什么总赢不到,一次次好像越输越快!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季军跺着脚苦着脸说。

  “行了!既然不敢摊牌,不赌也是死路一条。先不管能不能赢,现在先要筹集赌本。”我下了决定。

  先筹钱,让我们看到生存的希望,至于怎么赌,是下一步的事情。

  我先上网去联系斯里兰卡的项目部张经理,问他下一批订货的计划,因为一旦发货计划确定,我们就可以马上收到30%的预付款,至少有200万元以上。

  赌博的人运气总是在走下坡路,这种运气不是仅仅体现在赌桌上。张经理在QQ上答复说,这三个月内暂不安排发货!

  “为什么?”我在网上着急地问。

  “这里的政府出事了,负责我们项目的官员正在换届,施工暂停,斯里兰卡比国内更FB。”

  “那估计要等多久才启动?”我问。

  “时间难定,我也回国内休假,你等我通知。”他答复。

  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很大!因为业务压缩后,公司就只剩下斯里兰卡和珠海徐总的生意能让我们既能赚钱又能获得现金流。

  斯里兰卡的供货一旦暂停,我们接下来的几个月要支付的利息从何而来?

  我和季军认定,这是天意,老天要逼我们赌。

  它不但逼我们赌,还创造条件让我们去赌。

  下午四点钟,正当我们在办公室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深哥的电话打了过来。

深哥也是客家人,是小萱家的同乡。他也在从事一些钢结构的生意,但一直借用我们公司的名义在做,货款走账也一直通过我们的账户。他和我们合作已经有两年,感情很好,是自己人。

“阿海,我明天有一笔260万的货款要打进来,你帮我查收一下。”深哥说。

我注定要沦丧到底了。

“哦?深哥你的钱急用吗?如果不急就借我一段时间。”我说。

“不急,下一批发货没这么快,你要用多久?”深哥问。

“一个月吧!我按两分利息补给你。”我说。我想一个月时间不可能赢不到钱。

“利息不用!我要用的时候你及时准备好就行了!”深哥爽快地说,他知道这几年我们账上的流水很大,根本不会对我起疑心。

如果说以前我动用公款会小心翼翼,会有强烈的负罪感的话,现在不会了。

负罪感仍然在,但它已经被厚厚的灰尘覆盖住,甚至已布满了青苔,用扫帚清扫一百次也无济于事。

我心里只有兴奋,生存的机会又来了!当然我知道自己会还钱,只要赢了,深哥的钱当然会物归原主。

我还不至于像上海某保险公司的美女总经理一样,卷了最后一笔公款跑路出国,其实我还是想负责,这是我的底线,赌徒思维里的最后一点良知。

接下来就是讨论策略,该怎么赌才能赢钱?

针对这个话题,那天下午和季军在办公室又浪费了几个小时,所以在这里,我绝不会再浪费一个字。

晚上回到家,我得想办法说服小萱。她不是我的同林鸟,而是我的肋骨,我已决定不会再对她隐瞒。明天深哥的钱到账后,我就会马上奔赴澳门。

吃过晚饭后,我和小萱在小区花园里散步。

“老婆,我想明天过去澳门。”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

“不行!我坚决反对,你怎么又起这个念头,不准去!”她马上断然否决。

我把斯里兰卡项目暂停的消息告诉她,说服和谈判的技巧小萱还差得远,而我精于此道,很容易把握她的心理。

“那怎么办?以后利息靠什么付?还有别的生意没有?”她一听就着慌了。

“现在只有斯里兰卡利润最大,又有预付款收款又准时,接别的项目做更难。”我说。见她态度稍有松动,我又接着说:“现在公司还能凑出几百万资金,如果要每月赢回几十万利息还是没问题的。”

她想了一会儿,问:“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嗯,现在摊牌的话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不值得。还不如靠澳门先维持住利息,等斯里兰卡重新启动后又能把公司生意续上。”

这样的说法完全是天衣无缝,小萱被说服了。

“你能不能做到早上过去,赢一点钱就晚上赶回来?不能在澳门过夜!”她想了很久,提出这个办法。

“当然可以,我就当每天去澳门上班得了。”我同意。

“那好吧,你可以先去试一试,但只能带几十万去,而且每隔一小时要发短信给我。”小萱同意了。

“每次赢十几万就够了!你知不知十几万别人上班要做一整年?你以前太贪心了,把钱不当钱!”小萱最后生气地说。

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很少人会愿意弃子认输,包括小萱,包括大部分面临困境的普通人。这是人的本性。

不过很少人知道人性隐藏的部分有多深,就如你看到海面漂浮的冰山,无法猜测出海里那部分有多么巨大。

我当然知道,我已从炼狱中走了几遭,每一次出来后,都惊恐地看到隐藏的自我是如此丑恶。

但我仍然决定继续挑战它。我要保护我的家园和我的女人,我要通过战争去终结战争,这是人类千年来的生存法则,也许只要生命不止,这个争战就永远不会结束。

十五

第二天中午,深哥的货款到账了。

我对小陈说:也许是死路一条;

我对小萱说:我们一定能赢回来。

我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自我,似乎都是。因为它们在我体内争斗得如此惨烈,有时令我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有时又让我勇气倍增信誓旦旦。

但我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一个可怕的下降通道,就和女行长巩姐、豪爽的戚总、增城的黎仔他们一样,像所有赌到后期的豪赌客一样,我进入了逢赌必输的阶段。

“逢赌必输”这个词准确概括了结果,但容易引人误解。有一些还没有输到肉痛的赌客会轻蔑地说:“没胆没本事没技术你就不要去赌,性格决定命运。”面对这些话我通常哑口无言,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评论别人的。

逢赌必输阶段的人,其实是被自己已经输掉的数字吓得脚软了,所以会陷入“当局者迷”的处境,每次总想赢到一个可观的数字令自己心安,结果往往却是输得一干二净才离场。这似乎与性格无关,因为有一千个豪赌客,就有一千种性格。

我们第一场当然是赢了。

吃过午饭,我匆匆从对公账户里转出50万元现金,季军要保留证件到最关键的时候使用,于是我独自坐船来到了澳门。小萱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赢十几万一定要走;不管输赢,今晚也一定要回到家!”

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加上又是在小萱知情下进行的第一场救赎之战,所以晚上七点,我赢了18万元后就匆匆乘船回到了深圳。

带回家的两叠港币现钞使小萱睡得很安稳,她又看到了希望,不像前两晚那般惶恐了。但我心里却有自知之明,我不得不战斗下去,却对百家乐越来越畏惧。

对于此刻的我们来说,赢18万元只不过是隔靴搔痒,而且仍旧是走回了“补天”或者“做眼”的老路而已。似乎每次仍可以做到小赢,但赌本已经越来越少,赌胆也越来越小;大注还未投下时心里已经发虚,更不可能有21点台湾客那种视死如归的勇气。要一场赢回一千万元我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雨辰死后,我曾在酒店里对霍斌说过:“如果小萱出事了,我宁可去死。”

这种负面情绪长期困扰我,也许就是我找了情人小陈的原因。我觉得如果自己能赢回来,又能顺带拉小陈上岸,可以填补我内心深处的愧疚与痛责。

但如果输了,走投无路了,我不能面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唯独可以坦然面对小陈。这似乎可以解析为“快乐博彩”的一部分,我愿意与小陈一同去赴死,无论是激昂地死还是龌龊地死。这种想法很自私,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因我们都是自甘堕落的罪人。

无论如何,我不想把小萱拖入这个倾斜的世界。

我像搭上了一列不知驶向何方的火车,越走越远。

第二天,我又乘早晨八点的船过去,晚上八点回来的时候,我满身疲惫,因为只赢了2万元。

蝴蝶效应仍在继续,平静只是一个表象,等你看到波浪涌来时为时已晚。

仅仅第三天,我就败北了。

我不甘心进度如此缓慢,因此第三场我从公司转出了近半资金进卡里,带去澳门的共有130万元港币。

这几天来金沙都没有事先订房,因为我没有在澳门过夜的打算。从账房兑换了50万筹码后,头几个小时很顺利,台面赢了超过20万。

本来按照小萱的吩咐,此时应该收手离场,但我不满意如此微薄的赢利,短信里根本就没有告诉小萱实情。我的计划是要赢50万元以上。

很快,负能量袭来。它化身为三个二十几岁的美女坐在我身边。

三个女孩其实相貌穿着都很普通,跟上回在巴士上勾引我的打工妹差不多。其中领头的一个穿着略为性感,胸虽然不大,皮肤也一般,但至少露出了一点浅浅的乳沟。

今天不是周末,赌厅的客人不多,这张台只有我一个人。她们从二楼乘扶手电梯上来,转了一圈后在我左边坐下,叽叽喳喳的说笑,时不时向我抛个媚眼,接着又帮我叫牌打气。

过了不久,见火候差不多了,乳沟妹突然对我说:“大哥,我的行李箱在房间里,这把庄我也看好,要不你先帮我押一万,输了我马上回房间拿给你。”

可笑!她们怎能把自己当小陈。我笑呵呵地回应她说:“要不你先回房间拿钱,这把我可以等你。”

我想她的意图无非是想施展一下媚力,赢了可凭空赚来一万块,输了就带我回房间做赌债肉偿;也许一人的价格难抵一万港币,她们还会提出更中肯的方案。

见我这般冷淡,三个女孩尴尬地对望了一眼,讪笑着说:“没事啦,大哥不打扰你,我们自己去玩!”说完起身拎着包一起离开了赌厅。

其实这是魔鬼的预谋,派她们来点燃灾难的导火索。虽然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她们走后,我的运气马上直线下降,台面筹码一直在减少,降至30万,倒输了20万!

这个阶段的赌徒心理非常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一点点亏损,我又开始着急、慌乱。

很快第一轮赌本50万全部输完。

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我只能发短信把实情告诉小萱。

“你怎么打的!竟然会输完?50万要赢十几万还赢不到?”小萱从办公室打电话过来,她很害怕,压低的声音在颤抖。

我怎敢告诉她曾赢过二十来万!心里发虚,却只能故作镇定地说:“别担心,我今晚不回家了,手头还有80万一定能慢慢赢回来!”

小萱和季军在深圳忧心忡忡,我则被那只猴子控制了大脑,在昏聩中又赌了一个通宵。

直到早上六点多,第二轮的80万又全部输完。

我像一只僵尸一样从座位上爬起来,连走路都摇摇晃晃。赌厅里一个较熟悉的年轻公关仔问:“海哥,要不要帮你开间房休息?”

我迷迷糊糊中想:开房?我有什么资格去房间睡觉?我怎么能再浪费一千多的房费?

于是我摇了摇头,梦游般地乘电梯下楼,穿过金沙广场走进了背后的巷子里。

这里有一家足浴店,我走上二楼,推开小小的玻璃门,对老板娘说:“拿个小房间给我休息,睡三个小时。”

“睡觉200元,先给钱。”

一个穿着吊肩小背心的菲律宾妹子帮我腾出一间按摩房,打开了空调,离开前她问:“不按摩吗老板?推油四百元。”

“不用。”

我躺在窄窄的按摩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这里似乎比酒店房间更踏实,至少能提醒我目前的处境。

十六

早上八点多,我拨通季军的电话:“回公司转150万进我卡里,赶快!”

季军用哭丧的语调说:“要不你先回来吧?这样会输死人的,你不能那么急啊!”

“我宁可死在澳门也不能现在走!一定要把昨天输掉的赢回来!”我咬牙切齿地说。

季军无奈,他当然也想赢回来,于是他匆匆出门驱车前往公司。

这家足浴店很简陋,厕所也仅能容一个人转身,这种环境比较符合我这个该死的大输家身份。不过我的包里长期备着一袋牙刷牙膏,所以洗漱不是问题。

足浴店的厅也很小,勉强摆下六张可躺卧的单人沙发,有几个男男女女正在厅里睡觉,他们肯定也是输光了没钱去开房的赌鬼。我在金沙的账户里还有很多码粮,让赌厅的公关开房并不需要我支付现金,他们会直接从码粮中扣费。但我此时的心态就是乐意与这些落魄的赌鬼为伍。我心想被温水泡了这么久,从今日起我要学会逆境求生,这比我扇自己两耳光要奏效。

以前看过一部美国电影,一个贫民窟的新拳手向现任拳王发起挑战,挑战者天天在潮湿的地下室苦练击拳和俯卧撑,拳王则天天在镁光聚焦下签名作秀,摆出花拳绣腿合影。挑战赛的结果当然是拳王被击倒了。

手机显示一条银行的短信,季军转来的130万元人民币到账了,他预留了一些作为公司的利息和开支。

我随即在当铺里兑换了150万元港币,两公斤重的钞票装入袋中,让肩膀感受到了一点重量,就像给嗜睡的病人打了一支强心剂一样。我昨晚没有洗澡,身上兴许会发出臭味,不过我自己闻不到;我也没有刮脸换衣服,反正我现在也根本不在乎形象了。事实上,我真的已经是一个赌鬼。

在赌厅里吃过早餐,直播马上就要开始了,短信上只有两个观众:小萱、季军。

回忆到这一段让我很难受。虽然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酷地解剖过去,做一名看客,但真正看到这段沦丧的过去时又恨不得再一头往墙上撞。相信读者们看到了也同样会心里发恨,明明已经山穷水尽了,却不懂得去珍惜金钱,赌徒的心态真的是不可原谅。

因为那天下午,我又全部赢了回来。

虽然只睡了两小时,但我用消耗本元的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每隔一局就上洗手间洗脸,运动手脚舒展筋骨,并定时给他俩发短信,台面赢利一直在上涨。

小萱和季军在深圳转忧为喜,我在前方也士气大振,打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已经赢回了昨天输的130万元!

“赶快去汇钱!”小萱和季军几乎同一时间发来一模一样的短信。

我兑换了现金,下楼去当铺汇钱,把第二轮的150万元本钱打回了季军账户。

这时候现金账面是打平,但实际上还有十几万元的码粮赢利。可是我不想走,因为耗费了两日,这点成绩让我很不甘心。

算算时间,离最后一班船还有四个小时,我决定赢多几十万元再走。

我又忘记了照顾自己疲惫的身体,本元早已亏空了,清醒与崩溃之间仅仅隔着张一捅即破的白纸。

回到赌厅的前半小时仍是小有赢利,筹码增加了几万。

仅仅一局之后,我不敢再向他们直播了,因为我输了50万。

昨日输钱的过程再次被重演,我又像一个疯子一样拿着十万二十万的筹码四处找台投注,我想尽快连赢几口后去船上睡觉。

晚上八点之前,130万元的本钱再次输完。

这下我彻底被敌人击溃,我的战斗力早已不复当年,此刻败倒如同烂泥。

我能读得懂这家赌厅账房小姐们和公关们的眼神,他们以前是尊敬,如今是鄙视。

我知道小萱接到这个电话会是什么滋味,家里有一个赌鬼,厚颜无耻地打电话告诉她:“输完了。”

小萱在家里想死。

季军躲在公司想死。

我想死,我害得最爱的老婆和最好的兄弟都陷入绝望,但我没有自杀的勇气,我连回深圳见他们的勇气都没有。

我坐在新港澳码头二楼的地板上,我以前出门总是衣冠楚楚,现在我根本不会考虑自己在公共场合的仪态。距离开船还有十五分钟,我手里抓着船票,但说服不了自己入闸,一进这个闸口我的债务又多了130万元。

季军打了几个电话:“不管怎样,你先回来再说!”

小萱的语气很冷淡,她失望透顶,但我知道冰冷语气中包含多少焦急和爱意,我知道她会原谅我,只是我不能原谅自己。

开船前最后两分钟,我还是从地上爬起来冲入了海关的闸口。

其实这天是我赌博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它标志着两件事情的发生:

一、家人开始被我拖下水;

二、下限再次击破,我成为一个无耻的赌徒。

那晚回到家后,小萱已经蜷缩着身体躺在床上,她很疲惫,听到我拉开日式的房间门后也一直没有转身。我躺下去从背后抱着她,她还是轻轻与我十指相扣,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开车送小萱去上班。

“你今天还要去澳门吗?”她问。

“要去,我准备上午就过去。”我愧疚地说。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赌的?你以前还能用二十万赢回一百两百万,为什么现在一赌就输?次次都要输光了才回来?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害死很多人?”小萱生气地说。她语气激动,但很无奈,她也指望我能从澳门赢回来。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苦笑着说:“现在压力太大,我今天会尽量谨慎,赢几十万晚上赶回来。”

其实昨晚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经在酝酿一个歇斯底里的计划,但我不会告诉小萱。

这个计划的目的当然是想翻身,但它的风险极高,如果失败了,我就不单单是陷入身败名裂的困境,还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回到公司后,我首先进行计划的第一步。

我打电话通知一个专门办小额贷款的人上来公司。这人是一家叫欧之财小额贷款公司的业务员,但他同时还代理其它几家同类贷款公司的业务,就是说,他可以一次帮我办四家公司的贷款,但利息很高,每月等额本息还款2.5%,实际上复利计算达到4.5%以上。

这人上来后,他拿给我一套资料清单,承诺按我的条件,一周内可以下款100万元以上。

在贷款申请表上签了名后,我把清单交给小武,让他上午整理出全套资料交给这人。部分银行流水清单需要打印,银行就在公司楼下,小武下去很快就办完了。

我让季军重新把120万元人民币划到我的卡上。

“能不能带少点过去?你现在输得太快了!”季军说话时语调和表情总是那么绝望,事实上,他已经崩溃了。

“本钱少没用!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补资金进来。”

我已经不顾一切了。我决定瞒着小萱大量举债,而且这第二轮举债我不会考虑成本,包括资金成本和人情世故,只要短期内能借到更多的钱,我就有更大的翻身希望。

这是一条不归路,我不能确信自己能成功,但只要一出现失败的端倪,我就尽快和小萱离婚。

十七

处理完事情,赶到澳门时已经是中午12点。

我来到金沙赌场的二楼美食街吃午饭,点了一份日式烧鳗鱼,端着盘子选座位的时候,看到那位儒雅的老大哥正坐在角落里对着我微笑。

我走过去与他同台坐下,向他打了个招呼。

“看你最近好像每次都赌得很急的样子,你应该慢慢来。”他用淡淡的口吻说。

“身不由己。”我低头吃饭,心不在焉地回答。

“呵呵,不是身不由己,来赌场的人其实都是无事生非。”他说。

“那是刚开始,生非之后就不会无事了。”我回答他。我俩的对答像是在打机锋。

他摇了摇头,说:“啥时候都是无事生非。你扔一个石子进湖里,波纹总有静止的时候;你不停地仍石子进去,波纹就永远不会停。”

“停了不就成了死水一潭吗?谁能承受得了?”我说。

“不是不能承受,是不甘心接受而已。前面是输点小钱不甘心,中间是放不下面子不甘心,后面就是对认命不甘心。”他能说出这番话,证明行走在江湖里他确实称得上是老大哥,只是还没达到老夫子的境界。

老夫子通常都是一笑置之,啥也不说。

“那你呢?”我反问他。

“我老了,满世界玩也玩够了,这几年澳门也把我消磨得差不多了,就干脆留在这里再快活几天。”他悠悠地说。

你的钱还够你快活多久?我差点脱口要问这一句。不过我忍住了,因为我知道他是善意。

“你还年青!”他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还年青,当然可以慢慢来;但就是因为我年青,我不想向任何事物顺服,我要死拼。

午饭过后,我手里揣着150万筹码又投入了战局。

我身上的负能量很重。老实说,这种状态下,除非我在150万赌本的基础上一路在赢钱,我才有完胜收官的可能;否则一旦我手头的筹码跌至成本线以下,我心里就会又急又怒,因为我又输了时间又输了钱!这两样我都输不起,这就会使我像个疯子一样开始下大注。可笑的是:输赢各占50%的几率再也没有了,每每我启动十万二十万的大注时,我总是连输五六口才能勉强赢一口,天平永远倾斜向我的对家。

下午四点不到,我手头的筹码又只剩下50万。

“求求你不要打了!先停!我和季军马上过来!”小萱打电话过来时声音都在发抖,办公室里人多,她不想被同事听到。

“你别过来了,季军过来就行,你不上班对工作影响不好。”我傻乎乎地说。

“我有休假,不用你担心!我在这里也是什么心情也没有!我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她生气地说。

她态度这样坚决,我只好停下来收起筹码回房间等他们。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的老婆从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中沦至了要与命运做生死搏斗的状态。如果说我和季军的心理落差已经是天堂地狱的话,小萱此时的心理落差又是何滋味。女人对苦难的承受力永远要比男人更强。

在床上躺着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小萱和季军乘船从蛇口赶了过来。

为了节约房费,我让服务生在客厅里加了一张小床,季军晚上就睡在厅里。

“我们一路上在说你,都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赌的?所以一定要过来看看,为什么这么难赢?你以前又是怎么赢的?”小萱埋怨地说。

我也不知道。以前看着巩姐他们那类末路的赌客下注总是输多赢少,场场逢赌必输,总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自己也变成这样。难道在背后出千的不是赌场,而是魔鬼?

三人一起吃完晚饭,又回到三楼的广东会。

赌本还剩下五十万,我下注一直小心翼翼,有两个年轻人开的牌很旺,连续拉了六七个庄,我也跟着两万三万的押了上去。

小萱和季军在一旁摇头。小萱说:“老公,你这样下注没用!赢不到钱!看准了你就应该推几口上去!”

“那输了怎么办?只剩下几十万本了。”我说。

“你都已经输了三千万了,还在乎这几十万?推上去,赢了就回家休息,输了就认命!回去跟亲友们摊牌,从零开始!”小萱不耐烦地说。

她不明白赌徒的心态。末路的赌徒总是希望能保留住手里最后一点赌本,这样才觉得人生有希望。我这种想翻身的,老大哥那种想熬多几日的,不外如此;只有想自杀的人才会用最后的赌本不顾一切去晒冷,但往往想活命的人死了,想死的人却活了下来。

他俩的意见一致,我于是把注码适当提高,开始用5万的注码寻找机会。可惜,运气又开始下跌,半小时后,手里筹码只剩下10万。

季军现在已经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心态,他也不关心我们的输赢了,自己带了几千现金在楼下小赌,留下我和小萱在三楼赌厅。

小萱也失望至极,她坐在身后的餐桌旁,手撑着头在远远看着我下注,她觉得没希望了。

过了一会儿,她在背后叫了一声:“老公,你看看左边的台!”

我扭头望了一眼,那边开牌后是一条笔直的单跳,我于是走了过去坐下。手上只剩下10万一个的大筹码,我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向小萱征询:“老婆,我全推了?”

她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无奈地挥了挥。

我于是把10万筹码推上去买单跳,中了,又继续全推,过了三关,赢回接近80万。

这样下大注搏命的效果似乎很好,小萱也开始走过来,觉得事情会有转机。

但持续这样下注的话,很快就会输完,只要运气一转向。

半个小时后,手上一颗筹码也没有了。

小萱坐在餐桌旁,虚弱至极,公关刚送来的一个大果盘她一口也没吃。我故作放松的拿起一块西瓜给她,说:“老婆别想这么多了,吃点水果吧?”

“我吃不下,我现在就是想死的感觉!我真后悔,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让你来澳门!”她把我的手推开,摇摇头无力地说。

季军也从楼下回来了,他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已经看出了我们的结果。

赌厅里人多,我不想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于是带他们先回到房间。

“现在怎么办?”回到房里,季军点着烟问。

“回家摊牌,还能怎么样?”小萱生气地说。

他们一起望着我,我并不做声。

“你还想留在这?留着有什么用?”小萱问。

“我想去找华姐签码,再博回来!”我也吸了一根烟,坚决地说。华姐的欠款是好不容易才还清的,前段时间我虽然说过不会再找人签码,但现在我为了扭转败局已经歇斯底里了,不会再考虑负债的后果,早上在办公室借的小额贷款就是疯狂计划的一部分。

“华姐肯签吗?你上次拖她这么久?”季军问。

“她应该肯,她也希望我好起来。”我说。

这是卖火柴小女孩手中点燃的一根火柴,明知迟早会熄灭,却能给三人带来希望。于是我打电话给华姐。

“你又输了?”华姐在电话里问。

“是!输了一百五,现在想博回来。”

“我一直都在劝你不要赌,你又不肯听!唉!这样吧,先给你五十,你们现在过去凯旋门,我让路仔陪你吧!”

在澳门签码就是这样一个漩涡式的轮回,你不停地从洗码人手中借钱,靠国内的资金平账,然后又在澳门借出,输完,又挪动国内资金还债;直到你国内欠了一屁股债,你仍然有能力在澳门赌钱,但等你在澳门也欠了一屁股债的时候,才是真正赌不动的那天。

小萱和季军虽然对百家乐没有赌瘾,但他们的“瘾”是在对回归正常生活的寄望上,这块强力的吸铁石会让任何一个来澳门陪赌徒的亲人在赌中欲罢不能。

我们打了的士来到凯旋门二楼的赌厅,路仔已经到了,他笑着迎上来说:“海哥,好久不见了!”

季军和小萱都和路仔见过几次,大家并不陌生,熟络地打成一片,气氛要比在金沙广东会融洽多了。

路仔买了50万的筹码,这次我打得很谨慎;小萱也输怕了,不敢再建议我冲大注。台面筹码缓慢上涨,赢了十几万。

华姐也中途赶了过来,她带了一份自己亲手做的“原只大冻鲍”,用玻璃饭盒装着,个个都有小萱半个拳头那么大。

“尝尝吧,这是我自己做的澳洲冻鲍鱼,用浓汤鸡汁焖熟后,放进冰箱冻一晚,第二天再取出来焖一次,再放进冰箱冻,做了两天才弄好的。”

澳洲鲍鱼的味道很鲜美。华姐坐在我和小萱的中间,用长辈的口吻说:“其实你们家里出了事之后,阿海你根本就不应该来赌!至少半年不能进赌场。这等于是办了一场白事,哪里还会有好运?说了你又不听,现在越输越多。”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就是一直在瞒住小萱,才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啦!你这次能赢就尽量赢一点回去,但以后尽量要小赌了,留的青山在,什么都可以慢慢来嘛,这么后生!”她劝慰道。

“华姐,真的很谢谢你!”小萱在一旁对她说。我们目前的状况,也许华姐也清楚签码资金会难以收回了,除了生意角度,她的签码确实带有帮忙的意思。

“不说这些了,你们不要急,慢慢打,我先回去店面照料一下。”十几只鲍鱼吃完,华姐收起餐具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了赌厅。

十八

这晚打得很谨慎,赢至25万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夜两点,三人感觉都比较疲倦,于是我理智停手,对路仔说:“今晚就这样吧!我们回去休息,明天早上睡醒再给你电话。”

夜晚跟小萱在金沙酒店里紧紧搂抱着入睡,风雨飘摇的日子,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漂泊无依。在这家酒店的房间里,我还和另外一个女人这样生死相依过。

想起这个丝毫不让人感觉浪漫,而是骨子里浮起一股彻底的寒冷。命运已提早给我暗示,我为何没有顺服?导致把小萱拖累到这里?愧疚与恐惧中我把怀里的小萱抱得更紧。

第二天早上,路仔已经在凯旋门等我们,取出了75万存码后,我的精神很好,很快投入了战斗。

一晚的睡眠很好。可惜,睡觉这个因素在赌博中只负责减分,不负责加分。那就是:不睡觉就通常会输,睡得好却未必能赢。

为了赢回150万,我今日准备了20万的敢死队,谁知看准了一冲上去,敢死队就全部阵亡。

中午12点的时候,75万已经全部输光。

第一次坐过山车的人通常会呕吐,但天天坐过山车的人,走在平地上兴许还会不太习惯。我就是那种已经对剧烈刺激麻木的人。眼见小萱和季军一脸的绝望表情,我并没有走上前跟他们抱头痛哭,而是迅速拿起电话,拨打华姐的号码。

“华姐,50万输了,你再签100万给我吧!”

“哇,得唔得概呀,你呢样赌法!如果给你又输了怎么办?”她在电话里犹豫道。

“华姐,通过上次还钱你也知道,我还是会对你守信的。”我回答她。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你把电话拿给路仔听吧!”

路仔接听了电话,放下后对我说:“海哥你们在这里稍等,华姐让我现在回店面再拿100万现金过来。”

这100万匆匆赶过来的援军,要救援的是已经被包围的200万部队,而包围我们的敌军人数无法估计,加上指挥官又丧失了拼死一决的勇气。

结果,晚上八点多,100万援军又全部阵亡。

路仔在一旁跟季军说:“他以前打得很冷静,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每次输了就下大注,怎么劝也劝不住!拉他也不肯走!”

华姐也赶了过来,她拿出一张借据,一边让我在借据上签字一边埋怨道:“说了叫你不要赌,你又死不肯听!你这种状态怎么可能赢钱?”

我草草在借据上签了名,盖了个指模。做这些事我已经麻木,因为早有心理准备,现在债务多一百五十万元和少一百五十万元又有什么区别?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态并不会增加我的悲哀,只会让我产生更大的敌对情绪。我恨自己,但我要咬着牙和赌场干下去!我要和全世界对着干。

“走吧!回深圳,在这个地方呆多一分钟我都觉得厌恶!”小萱青着脸拉着我的胳膊说。

“回去吧!回去好好调整一下自己。”华姐和路仔也向我们挥手告别。

我们三人拦了的士,回金沙酒店取了行李箱,又下楼拦的士急匆匆地赶往新港澳码头。

的士到了码头的二楼出发大厅门口,小萱和季军已经开了车门下去,我掏出钱包准备支付车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无奈地向他们招招手,说:“上来吧!走不了!”

“为什么?”小萱问。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最后一班船已经走了!”我说。刚才大家赌到急怒攻心的状态,把时间概念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就去拱北,在那里包台车走!”小萱着急地说。

“这样太折腾了吧!”季军反对。

“老婆,拱北过关慢,回去还要在蛇口码头取车,到家也半夜了。房间反正已经续了,明天一早再走吧!今晚我们三人好好再商量一下。”我劝小萱。

“我真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小萱闭着眼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眼泪已经挂在她脸上。

三人又傻傻地回到酒店里。幸好赌厅用码粮帮我们开的房间不用办退房手续,房卡还在我们手里,因此又拖着行李回到了房间。

在厅里泡了一壶茶,三人心事重重,并不能商量什么办法出来。我心里当然知道自己的疯狂计划,但我不会告诉小萱。

看了一会儿电视后,季军百无聊赖地说:“呆在房间没事干,我先下去试试,看能不能赢几千块钱。”说完,他就换上鞋子出了房间。

季军离开后,小萱忍不住趴在床上哭了一会儿。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安慰她,她抓着我的手问:“老公,现在怎么办?我们就这样完了?”

“不会完,我会想办法挺过去的。”我安慰她。

“办法?你还有什么办法吗?”她不相信。

其实说完这句后,我确实想起一个人。

我想起阿强。

好久没有和阿强联络过,因为担心他把我的行踪告诉同学们,我最近来澳门一直躲着他。我还欠他60万港币,但凭我和他的交情,仍然可以继续向他开口签码。

于是我走到厅里拨打阿强的电话。

“你又来澳门了?”电话接通,阿强问。

“对,输了。”我说。

“那你怎么打算?”他问。

“想找你签100万,行不行?”我直接问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怕这样赌下去会害了你,回头他们还责怪我助纣为虐……要不你在房间里等我一会儿吧,我马上过来和你聊聊!”

挂上电话,小萱紧张地问:“你刚才打给谁?怎么又是签码的事情?”

我说是阿强,他马上过来。

小萱听到是阿强,放下了心。此刻她的心情也是寄希望于今日能够翻本,把希望带回家留给明天。如果说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像圣人一样说自己愿意回家去向全世界摊牌的话,我只能说这位圣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项羽会在江边自刎才名垂千古,赵云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才成为英雄,唯独没听说像一条死狗一样回去哀怜的人会被人尊敬,何况手头还有一线生机!

半小时后阿强到了房间,见小萱也在,他坐下来摇头叹息道:

“你们俩个呀!唉!”

“不关小萱的事,是我一直瞒着她。”我说。

“就算她不知情,也是监管不力的责任。毕竟你们还是夫妻,应该共同面对一切事情。”他说。

“是我的错,我太纵容他了。”小萱在一旁说。

“我也不想问你已经输了多少,我只想问你,以后怎么办?”他问。

“我还得赌下去,否则最近利息窟窿填补不上,公司会垮。”我说。

“那你输了岂不是垮得更快?好了,先不说输,你打算赢到什么地步就收手,什么时候不赌?”他问。

这个话题无解,就目前的我而言。而且关于赌的话题对阿强不能说任何假话,骗不过我的话自然也骗不过他,没有必要说。我只能对阿强说:“只能尽量赢,保持盈利,累了就走。这段时间必须多来几趟。”

“我怕这样下去,同学们都会说我在害你!嫂子,你说对不对?”他转头对小萱说。

“是我们做错了,现在走这步都是无奈,不会怪到你身上的。”我对他说。

他想了一会儿,下决定说:“这样,我只能给你40万,跟以前的数一起刚好凑够100万。如果你赢了,以后再过来我继续支持你,不管你外面是不是还欠钱。如果你输了,就马上离开澳门,怎么样?”

“40万太少了!100万才够!”我很失望。

“不行!你现在的状况本多也无用,完全看心态和运气。就40万,打得起来就打,打不起来就听天由命了。”他坚决地说。

话说到这份上已成定局。不管怎么说,40万元仍是鼓舞人的希望,我曾经有过多次靠这个数字打回200多万元的经历,阿强和小萱都知道。于是继续在房里闲扯了一会儿家常后,阿强离开房间,吩咐我直接去金沙三楼他们公司的贵宾厅拿码便可。

又是一个债务轮回!我辛辛苦苦还给华姐和阿强的赌债,重新恢复了原状!

这个40万元的输赢过程非常具有戏剧性。赌的细节我不必再描述,只能说,到了这个程度的赌博,牵一发而动全身,已不是在和赌场赌,每一个生活因素都在制约你,让你患得患失,在输与赢之间茫然失措。

阿强走后,我和小萱下楼去厅里拿码,但当天晚上运气不好,很快就输剩11万元,不过我当时定力超强,觉得时辰不对,竟然把剩余11万元存回账房,拉小萱回房间安心睡了一觉。

十九

半夜醒来,一看手表只是凌晨四点。季军在客厅里熟睡,不知他自己小赌的输赢如何。我从床上悄悄爬起,准备独自下去战斗。

小萱被我的动作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你下去吗?”

“嗯,还早,你继续睡吧。”我小声对她说。

“你小心一点,别输完了。”小萱翻了一个身,又继续进入睡梦中。

在赌场里面,白天或是黑夜根本不重要,因为你也感觉不出来。清晨时分会让你感觉爽朗一些吗?不会,仍是过度的高氧让多巴胺在你的脑内运转。对于一个老赌徒来说,赌场的空气和气味已经和脑内多巴胺形成了条件反射,外加迷离的灯光,重复的音乐,只要你一进入赌场就会身不由己,这是一个生理陷阱。

我穿过长廊走回赌厅,在账房取出了剩余11万筹码。

半小时后,只剩下三万五不到。一个女公关站在我身后不停地用手机发短信,我知道她正在把赌局进展直播给阿强。

无路可走了,我站起身来,选了一张台决定连冲几口,每口都押本金的一半。

第一口押了1.7万,中了,总数5.5万;

第二口押了2.7万,又中了,总数8.2万;

第三口押了4万,总数12万左右。

于是我又重新坐下来,自己亲手开牌,运气开始好转,几乎是我要什么牌就会来什么牌,我把牌盖在座位的8号数字上,翻出来就是一个8;双方都是4点时,我把牌盖在1号位上,翻出来就是一个A,我的筹码总数很快就攀升到50万以上。

瘦高的中年女荷官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敢把把晒冷?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么旺的运气,要什么就来什么!”

可惜!我不是那位打法泼辣的李大姐,否则我确实已经把筹码打到300万以上!

但我已经冷静下来,而且恢复了信心,筹码仍在继续增长。

小萱已经睡醒了,她从赌厅门口走了进来,台面筹码接近60万,已经开始有赢利了,这让她感到安心些。

我暂停歇手,和小萱在厅里点了早餐,打电话通知季军下来一起用餐。

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今日是周四,季军觉得他留在澳门用处也不大,决定乘最早一班船先回深圳,在公司里坐镇。

“前两天很多供应商打电话到公司催款。”他说。

“你先回去应付一下,尽量不要他们打我的手机。昨晚战果如何?”我问他。

“小赢一两千。”他嘿嘿道,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那对于我们的大局来说并不重要。

早餐过后,季军离开了赌厅。我和小萱又继续投入战局,这一轮的两个小时异常艰辛,好几次筹码跌至30万,又被我恶狠狠地用晒冷一半的手法打了回来。

赢至90万的时候,人又一次变得疲惫不堪。

“再回去睡两小时吧!”我对小萱说。

“不才刚睡醒吗?又睡?”小萱疑惑地问。

“没精力了,顶不住!”我再次把筹码存回去,拉着她回了房间。

这次把闹钟调整为两小时正,睡醒之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我们在餐厅简单吃了午饭回到赌厅。

我想在账房把90万筹码全部取出来,账房小姐说强哥有吩咐,一次只能取45万。于是我打电话给阿强。

“我是为你好,怕你控制不住。你现在的节奏非常好,每次就用几十万本打就行了,输了再取第二轮出来。”他睡意朦胧的说。

争辩也无益,估计阿强是看了直播的短信,知道我经常晒冷一半,怕我这样打会很快输完,所以采取限制的手法。

我用45万筹码仍是很快打了上来,下午两点过后,台面筹码又接近100万。

赌博,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独立于生活。

一种是小赌,不痛不痒的娱乐性质,这种赌博对生活无干扰。不管是要去谈生意,陪家人郊游,或是与朋友聚餐,家里的小狗生病,都可以让你随时抽离赌场,因你对赌场没有依赖性,对你而言它一点也不重要。

第二种是已经输到众叛亲离,抛了家,离了婚,手机从来不会响,再没有亲人朋友关心你的死活。这种状态下赌博也是完全独立的,因为这世间的一切已经基本与你无关,如果你能赢回来,或许能重新回归世界;但你输完了,输死了,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所以你就安下心来去赌吧!

而我的状态,却是最要命的两头牵挂状态,生活中的每一项内容我都舍不得放弃,但我又想偷偷把钱赢回来。

下午时间,季军已经回到办公室,他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广州的建达公司一直在催款,看起来他们很生气!马上要打电话给你。”

他的电话刚挂断,广州的电话果然打了进来,是业务员小赖。

“海哥,你上周答应我们的90万货款今天能否结清呀?老板逼得我实在顶不住了!”小赖哭丧着脸说。

“小赖,你能否跟公司解释一下,再支持我们几天,下周一肯定能结给你们。”我说。

“我试试吧,海哥,你不要再为难我了!”

我正准备静下心来投注,小赖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海哥,我让公司副总镇哥跟你通话。”

阿镇跟我吃过两次饭,为人不错,但交情并不太深,他说:“海总,我们这里遇到了困难,今天无论如何你要把我们的货款结清,大老板已经生气了,说今天收不到钱,就取消你们公司的赊账额度,而且明天派人上门催收。”

话已至此,我不想得罪这家供应商,只能先敷衍着说:“给我两小时安排一下,先凑点钱汇给你们,可以吗?”

这个承诺很快变成一块重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得维持公司的信誉,因为公司已经没有流动资金,未来数月都必须靠信誉来周转。

手头筹码很快下跌到70万,不但没有赢回货款,反而有把赌本输掉的趋势。

小萱在一旁很着急,她问:“你不能跟阿强商量一下吗?让他先帮你打钱回公司应急?”

我当然想过。但是手头这些筹码是好不容易才打起来的,连昨天输掉的200万元本都没有赢回,现在汇回去的话,岂不又失去了翻本的希望?

眼看时间已经接近下午四点,对公转账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我无奈决定先汇50万元回去,凑足40万人民币应付一下建达公司。

我打电话给阿强。

“你要汇钱回去给公司救急,这是正事,我也不会不帮你。但是按我们公司的规矩,如果签码的客人从公司汇走了现金,以后就不能再加签了,除非把欠款结清。”他说。

“我再补5万进账房,你先让财务帮我汇50万港币回去吧!”我只能先采取这个方案。

这紧急到账的40万元货款让供应商暂时停止了电话攻势,但却始终使我心神不宁。

我预感到,一场债务风波即将到来,我必须赢更多的钱回去才能提前阻止它。

心态一旦起了这种变化,要想继续赢钱已经不可能。

因为赌博不是你易就手的工具,事实上,它永远站在你的对立面,它其实是故意跟你作对的。

我的运气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上午是要什么牌就来什么牌,现在是几乎不敢碰牌,庄家每一把都是7、8、9点,我要艰难博数次才能勉强赢一口。

小萱很生气,很着急,但是没有用,我确实在努力,只是无济于事。

只剩下10万筹码了。

大势已去。清晨能用3万打回145万,但现在这个10万是不可能翻身了,我心里很清楚。

我和小萱坐在沙发上发呆,嘴里的雪梨嚼不出任何滋味。女公关走了过来,把手机递给我,说:“强哥找你。”

“海洋,不要打了,剩下10万港币你带回去吧!”阿强说。

我无话可说,赌不下去了,确实已经心力憔悴了。

我心里感觉一种恐惧,是老天有眼,还是魔鬼一直在暗处?我的疯狂计划尚未正式实施就似乎被他们窥破了!深哥的260万元货款,华姐的150万,阿强的40万(虽然未输),这一轮又不知不觉输了接近450万元港币!我想耗尽资源来集合剩余的兵力与之对抗,却莫名其妙地被敌人分步瓦解了!我已经不是当时制订“补天计划”的那个冷静缜密的海洋,现在我总是慌乱得像一只无头苍蝇,无法执行自己的任何一个计划!

这样下去终归是死路一条,我得和小萱分手了!我心里暗中在想。

这样一想,虽然很伤感,但心态反而有点放松,感觉压力减轻了。

离开家人是对家人负责吗?天知道!赌徒的逻辑总是脱离于正常世界。

在账房兑换了10万现金,我把这叠港币塞进小萱的手里,说:“你拿着吧!”

“你公司不是急用钱吗?你先带回去应急吧,我又不需要用钱!”她说。

“放你那安全,我要的时候再说吧!”我说。

乘坐金沙酒店的大巴来到码头,正赶上即将开航的一班船。坐进船舱内的靠椅,轮船鸣起汽笛,缓缓驶出澳门码头,小萱才如梦初醒地靠在我肩膀上问:“老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长吐了一口气,回答她:

“先别想那么多,回去我再慢慢跟你说。”

二十

回到蛇口已经晚上八点,正是晚饭的时间,我们去蛇口码头的停车场取车。

坐上车,我摆出一副笑脸对小萱说:“老婆,去哪里吃一顿好的?”

“有什么好吃的!没心情,回家吃面吧!”小萱恼恨地说。

“这点回去要饿扁了。”我打趣说,想让她开心起来:“去吃川菜吧!保利城那家。”

我俩平时都很喜欢吃麻辣的川菜,小萱听到川菜也有了点兴趣,见我还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哭笑不得的说:“你真是不知死活的家伙,啥也不怕!”

“哈哈!”我笑道:“用季军的话说,过一天算一天吧!”

其实,今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小萱讲,所以这餐饭一定要吃得开心,不能随意。

虽然地下车库可以免费停车,但我们还是把车子停在保利影院路边一个宽敞的窝窝处。这里停车被开过好几次罚单,不知南山的交警同志们为什么这么死倔,因为这个位置不会影响任何交通。我不喜欢地下室污浊的空气,我和小萱喜欢在路边下车后漫步在优美干净的海岸城中心的感觉。

海岸城还是那么繁华,这个商业社区有厚重的休闲人文气息,人流多而不杂,比香港的铜锣湾要舒服多了。

走在街上,小萱拉着我的手,突然说:“老公,我觉得心里好虚,以前每次走在这里都觉得很开心,但现在这个世界好像都是别人的,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夫妻间心有灵犀,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是男人,不会把这些话道破。我安慰她说:“老婆,现在论负债我的情况还不如一个乞丐,但就算真变成一个乞丐了,迟早有一天,我还是要把一切拿回来给你。”

也许能做到,也许做不到。但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一个男人是好是坏,必须对女人说出这番话。

走进那家川菜馆,我们点了平日最爱吃的几个菜。几张信用卡虽然都已经几乎刷爆了,但挤出几百元额度来吃饭还是没问题的。小萱先是闷闷不乐,不停地问我有什么办法,我总是答复她别担心先放开肚子吃饭,一会儿回家再说。见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也半信半疑,逐渐开心起来。

饭后,我又拉小萱去家乐福超市做了一番大采购,日用品和水果肉类都买了平日三倍的量,两人各提着两大袋的东西气喘吁吁地拖到了商场门口。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萱做什么。除了没能力把钱从赌场赢回来,我什么都想为她做。

回到家里,冲完凉后,我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看电视,一边想着怎么向小萱开口。

小萱也洗完澡出来,她比我更心急,坐下来就问:“老公,说说,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我硬下心肠,只能对她说了。

“老婆,我们去办个离婚手续吧!”

“怎么又说这个?办离婚又有什么用?债务就没了吗?这就是你的办法?”她生气地说。

“我不想和你离婚,这辈子我都不想跟你分开。但现在我们连孩子都没有,你几个月前才刚刚引产,如果你再被这场风波卷进来,两个人都非得拖垮不可!我想让你暂时避开这个漩涡,等我这边情况缓和了,有转机了,我们再重新领一个结婚证,重新生孩子,这样不好吗?”

“如果缓和不了呢?没有转机呢?”她问。

“那我就一个人扛着,公司是个有限公司,债务本来就跟你无关,而且整个过程你也一直不知情,我不想让债主们牵扯到你这里。”我说。

“你别傻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有不找上我的,始终要一起面对。”她说。

“生活可以一起面对,但至少法律上你是免责的。”我拉着小萱的手,说:“老婆,我已经够对不起你了,这次你要听我的。我想翻身,但至少要把你先放在安全的地方,这样我的心里才能安定些。”

听了这些话,她心里很焦躁,问:“你想怎么翻身,还是靠赌吗?再继续找亲戚朋友借一些钱,把公司业务做起来,你有没有考虑过?”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想靠赌翻身,也想靠生意翻身,要看哪一个途径更快!我想的就是怎样尽快翻身,这是我的心里话。

“生意能赚钱的话我就不想依靠赌!但再找亲戚朋友借钱是很难了,借不到多少,而且马上就会面临一场债务风波,在这场风波发生前,我必须先把你保护好,不能让你被连带起诉。”我说。

“如果被起诉的话,我的工作也丢了,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想到会面临诉讼,她也忧心忡忡地说。

“看开点吧!老婆,结婚证不就是一张纸嘛,这头把它撕了,回头我们去拉斯维加斯旅游再重新领一个不也一样!”我跟她开玩笑说。

“还拉斯维加斯,你天天想的就是这些地方!”虽然忧虑中,但她也忍不住笑了。

“老婆,我一定会很快翻身的,只要你是安全的,我就有信心有胆量去做任何事情。”我说。

“我并不在乎你什么时候翻身,我只希望能渡过这场风波,两个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我不希望你再去做冒险的事!”她说。

见她态度已经同意,我便说:“那明天早上我们就去办个离婚证吧!”

“这么快?我家里那边呢?总得要交代吧?”她担心说。

“明天办完了,晚上我去找你爸爸坦白,他会理解的。”我说。

这个晚上,想到明天要去办离婚,小萱始终在房子里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在厅里拖地,一会儿去厨房搞卫生,过了一会儿,她从厨房里找出一些香烛,说:“老公,我们下去给雨辰烧点香烛吧,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我们的生活,从雨辰的死,到背地里破产,到今日的离婚,是一级一级的台阶往下跳。而且还没有到底,后面还会引发连串的风波,应付不当的话,会堕入更深的深渊。

可是,极少赌徒能在这种环境下应付妥当,我知道的只有霍斌。明智干练的霍嫂维稳住了大局。

我们在一楼小区的偏僻角落里给雨辰做了一场小法事,烧了香烛和一些给她准备的衣物,小萱哭得很伤心,我也一直在流泪。除了悔恨没有照顾好女儿,更多的是为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担忧,没想到雨辰一走,也带走了我们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萱去南山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办离婚手续。

登记表格、拍照、签字,其实离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比去银行开一张理财卡还要简单。何况我和小萱一直十指相扣,傻子也能看出来我们并不想离婚。

但是伸手从登记员手上接过离婚证的时候,小萱还是捂住了嘴,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这是一个幸福终结的标志。从今天起,我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一切的掩盖将会被逐步揭开,我得直接面对遍地的尖锐荆棘。

首先要面对的是小萱的父母。我和老丈人的关系一直闹得有点僵,为了避免让老人家一下子情绪过于激动,我们商量了一个中庸的办法:先让小萱和她二姐晓莹在电话里把事情交代一遍,再让晓莹午饭时先跟两老人略提一下,测试他们的反应。

午饭后,晓莹打电话来说:“他们都不太相信,我妈还笑着说,输三千万?海洋别拿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老丈人也在江湖上混过几十年,他知道平地不会起风波的道理。这个坏消息还有一个下午时间可以让他们分析消化,这给我晚上坦白要减轻不少压力。

果然,下午晓莹打来电话,说她爸爸要我们晚上过去吃饭。

饭桌上,老丈人的态度却特别和蔼,一个劲地邀我喝酒夹菜,也许他希望从我口中证实中午传来的只是一句玩笑话。

饭后,一老一中俩个男人在客厅里喝茶,我还是一五一十的把整个事情经过说了,包括上午的离婚手续。

小萱的爸爸是农民出生,也吃过很多苦,在深圳养大五六个子女并不容易。我在讲这段几千万元资产挥霍的过程中,他瘦骨嶙峋的后背一直没有动,也没有转身,只是时不时从功夫茶具中添一杯茶过来。但他知道这事情是真的了。

我讲毕。他换了一包茶叶,洗茶,冲泡,摆弄了两分钟,又用木钳夹了一杯新茶给我,才说:

“我们这些人都没有横财命,不能去贪这些钱。”

“现在,家里能帮你们的都已经帮了,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海洋!”

这样答复已经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本意就并不是来乞援的。现在,少一些棍棒和责骂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恩赐,因为我本就一直处在一种张惶的状态当中,这时候尖锐的冲突往往会让我无法应付。

勉强混过了一关,和两老人简单扯了一下家常后,我对小萱使了个眼色,找机会逃离了老丈人家门。

接下来,我得面对我的家人。

二十一

我先拨打了三姐的电话。

“三姐,有空吗?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我问。

她正和一群朋友驾车在外地郊游,听起来应该是户外烧烤的现场,大人小孩的嬉闹声一片。她兴高采烈地说:“我正在外面玩,晚点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姐弟之间有了心灵感应,她打了电话回来,语气变得郑重:“海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输了很多钱,破产了,还欠不少债。”我低声说。

“我早叫你不要赌不要赌!你怎么就是不听!”三姐一下乱了方寸,声音着急得已经带了哭腔。

过了一会儿,她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问:“你告诉爸爸了吗?”

“没有,现在只告诉了你。”我爸爸退休后常年和二姐居住在北方城市,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广东。

“你别跟他们说,明天我和大姐过来找你!”三姐严厉地嘱咐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大姐和三姐来到了深圳。

她们本来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三千万元这个数字还是让她们目瞪口呆。

“爸妈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对得起死去的妈妈吗?你这样不是把全家人拖垮吗?”三姐痛恨地说。

“我不想拖累你们,我只不过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我准备自己应付这个局面。”我说。

“你准备怎么应付?说来给我们听听吧!”三姐冷冷地说。

“就算走,就算坐牢,我也不会拖累你们!”我把话说得很绝。其实我确实是这么想,姐姐们的家境都一般,收入也不高,我不想把她们拖累进来。

“你以为你走了,坐牢了,我们就啥事没有吗?家人要为你背负一辈子的耻辱,爸爸气病了怎么办?你那些同学朋友会以什么眼光看待我们?我们以后怎么向小孩们谈起你?海洋,你想的太不负责了!”三姐说。

“就算你走了,其实跟坐牢没任何区别。坐牢是坐身体的牢,走了是做心里的牢,你一样会承受没有自由的痛苦。”大姐是基督教姊妹,她说话的语气比较平静,这番话说的也很有道理。

“我没有考虑过要走,现在局面很难,但还并非死路一条,债务暂时还没有爆发,我也在想办法。”我安慰她们说。

“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我们不准你再去澳门了!海洋,你现在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们保管。”三姐说。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想把证件交给她们。我的疯狂计划还在继续借贷,我早就抱定了还要过去的打算。她们不了解赌徒的心理,除非已经在别处开辟了滚滚财源,否则这种状况下哪个赌徒肯坐而待毙!

“不行,我下月还得过去一趟。因为还有几十万码粮没有结回来,不能白白浪费掉。”我说,接着我又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说:“我可以先把护照给你们保管,通行证我再用一次。”

她们对澳门赌博的细节并不了解,听我这样说也不得不信。于是三姐说:“你下次去把那几十万拿回来了,证件我们再过来收。但你这些天不能再去赌了,如果再去,我们就不认你这个弟弟。”

小萱今天回了单位上班,我把昨天办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她们。

“不管怎样,希望你们能一起面对困难。而且希望海洋你能给我们家族留个后代,这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妈妈!还有,这段时间,每隔两天你都要把你的情况跟我们通报一下。”

“爸爸他们那里你不要说,能瞒就永远瞒下去,直到你能翻身那天。”

三姐嘱咐说。

“海洋,你不能逃避,要坦然面对困难。如果这关你渡不过去,你也要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甘心接受命运的惩罚,因为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这些你能不能答应做到?”大姐问。

我答应了,但完全是口是心非,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面对什么,我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

拜了这么多神,其实我并没有信仰。面对艰难我得提起矛头去战斗,只要自己还能做主,就算错我也甘心错下去。我不会把自己完全交托出去给天意。

家里这一餐饭吃得很沉闷。坦白之后我确实卸下了一点心理压力,但却把更沉重的包袱甩在了姐姐们的身上,让她们的生活凭空增添了忧愁,这让我心里万分自责。

自责又会激发起反抗,我总得不停地想办法,我想逆转。坦白与赎罪,你向自己体内射出的每一支悔过的箭,最后都反弹回来,齐齐射向赌场。

我想赢回来。因为,我没法说服自己接受现实,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向两边家人坦白后,虽然没有把问题缓解,但至少让我们心里好过了一些。因为家人总是与你血脉相通,不管他们是鼓励还是责骂,都能让你心里感到宽慰,增添了一点勇气。

事实上,昨天支付了建达公司40万元后,供应商的怒气也暂时缓解了,债务危机并不会在这几日内爆发,我们仍有一点时间。

我打了电话给季军,他却死也不肯向家人坦白,他说决定瞒到最后,瞒到实在瞒不动那一天。

也许会在最后那一天出现转机。谁都希望如此。

晚上,晓莹俩夫妇打电话过来,邀我们出去大排档吃饭,说有一位经验丰富的好友能给我支几招。

他们正在路边的一家潮州牛肉丸店喝啤酒吃牛肉,晓莹的好友是一位个头不高但很壮实的客家人,以前在老家基层派出所干过几年警员,姓田,比我小几岁,为人很爽快。

“海哥,我建议你就走了算了!”小田说:“以前在家里我也接触过这么几个案子,留在原地翻身很难!只有摆脱债务,走出去才有机会,等赚到钱了再回来还债,这样全家人才有好日子过!”

“如果走了,被起诉诈骗,网上通缉怎么办?”我问。

“只能在外面改名换姓,用新的身份。”他说:“你现在出去,还能有一点本钱重新创业。我想凭你海哥的能力还是有很大机会翻身,只要有钱带回来还债,再找找关系,这些经济类的案子有很大机会可以摆平。就算判个一两年或者缓期,不也值得?好过你现在呆着等债务爆发,一旦债务爆发就很难翻身了!以前在老家,我见过很多欠债的被人追得没地方去,躲到派出所来!那样的日子很难过的,别说翻身,想出门办件事都不容易。”

“现在都是二代身份证,公安局的识别系统也很先进,我看网上说经常出现跨省系统排查,校验出通缉犯重复办理身份证的情况,一旦网上追逃后,人在深圳和人在新疆又有什么区别?”我问。

“没那么厉害!”小田哈哈说:“你如果住在高尚社区,十年八年都未必有人查你,普通的街道人口登记,交一份身份证复印件不会有麻烦。”

他又说:“不过你不能办新护照出国,你有过出国的记录,办新护照很容易被系统识别出来,除非整容。”

“整容?”小萱吓了一跳,说:“那不跟电视上的毒贩差不多了,有这么严重吗?”

“对,要不就直接用护照跑出去;不出去的话以后就不能办理护照,老老实实在国内翻身。”小田肯定地说。

“或者可以跑到老挝柬埔寨之类的小国家,花点钱购买当地的国籍,将来赚了钱想办法在这边撤销案底或者减轻刑罚,再回来抛头露面。”小田说。

他说的最后一个办法,我倒是在十年前认识一个人成功这么做过。这世上总有各类神人。那人是我一个师兄的朋友,曾在深圳做过一单2000万美元信用证套现的案件(类似于牟其中入狱的案子),被全国通缉。逃出国外后,他竟然又在某国发了一笔大财,顺利洗白销案。那晚回到深圳庆祝,在笋岗路的一家夜总会包了最大的VIP房,一起来庆贺的都是部队和公安系统的朋友,还有一位自称自己是国安的,类似于007的角色,扒开了上衣给我们看肩膀上的枪眼,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师兄的朋友豪气地对夜总会老板说:“这个房间以后我常年包了!这些兄弟啥时来玩签单都算我头上!”敢说这样的话,至少证明他的确已经不是一个通缉犯。

小田热心的建议的确让我思考了一番。不过我对网络和电子科技的惊人发展速度感到畏惧。公安系统又是对这方面高端技术应用最快,资源最充分的机构。也许过不了几年,一个人走在街上就会被路边的电子眼识别出身份,甚至呆在家里也会被电脑或卫星远程识别出来,就像美国的科幻电影一样。这并不是幻想,而是科技发展的必然结果。通缉犯还有何路可逃?

所以我觉得跑路不可取,我不想成为通缉犯。

回到家,小萱也觉得小田有些把事态夸大了,她问:“老公,民事的经济纠纷,用不着跑路吧?”

我说:“这个问题,你要看从哪个角度去看。小田说的有道理,如果想翻身,留在原地很难。”

二十二

※不要忧虑

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甚么,喝甚么;为身体忧虑穿甚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

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

……

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圣经·马克福音·不要忧虑6:25》

这个周末,仅仅在家里安稳度过了一个周六,周日上午,我又心神不宁的来到了办公室。

以前,我有两个避风港,一个是家,一个是办公室。不管在外面受到什么打击,只要回到这两个地方,我就可以迅速恢复元气。

现在,办公室已经不是我的避风港了,又漏风又漏雨,只有片瓦遮头。

发展到后期,债主们一起过来追债的时候,办公室成了最令我恐惧的地方。

我们来分析一下现状。

先不说之前亲戚朋友的借款。这段时间,我又把深哥借给我的260万元货款输了,信用卡刷爆了,公司账上现金所剩无几,华姐的欠债又恢复到150万元,阿强的恢复到100万元。

几家供应商下周肯定会陆续开始催债,因为账期已经到了,这又是几百万元的压力。而且广州建达公司估计下周二就会过来公司追债。周一是广东地区习惯的工作计划日,出于商界一种约定成熟的礼貌,关系还没有闹僵的客户一般周一不会冒然上门讨债。

现在已经到了10月中旬,公司账上剩下的最后20万元,一要留着扣税,二要用于发工资和开支,也不能动用。

所以,我得至少先赢50万人民币回来,先把广州建达公司的货款解决了,再接着应付后面几家。

珠海徐总那边还欠我们大概一百多万元的货款,不过他这两周抽不出资金。徐总这位兄弟特别实在,他说没有,那肯定是没办法;他说有的话,答应的事情当天就能做到。

我向欧之財那几家小额贷款公司申请的100万元高利贷肯定能获批,但估计到账时间应该在下周四、五左右,这笔钱到了我手后必须通过澳门增值,否则直接拿来支付货款,徒增利息,岂不是饮鸩止渴!

和季军一起计算了半天,目前可动用的赌本,也就只有金沙赌厅里的40多万码粮了。

10月份的码粮,要等到11月5日才能全额提出,提早去收的话就只能拿80%,就是要损失8万元,这是赌场贵宾厅的规矩,所以,只有赌傻的傻子才会这样去提码粮。

不过还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用码粮抵押向赌厅签码,可以抵押出六至七成,无需利息,抵押出来的筹码继续赌的话赌厅仍旧继续计算洗码。

所以,我可以用码粮抵押出25万元赌本。

从最早的一场几万元赌本上升到一场一百万元,后来为了搏命一场三百万元,现在终于开始下跌到一场二十几万元了。这不是收敛,是实力不支而已,再往后,我的赌本还会继续下跌。

季军是担忧但又抱着希望,所以无可奈何;小萱是坚决反对,但面对债务又无计可施,所以也无可奈何。

周日下午我匆匆登船来到了澳门。我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因为赌本少,我打算赌一个通宵就走。

在广东会用码粮抵押签出了25万,第一轮打得很顺利,晚饭前,我赢了29万港币,兑换了现金,马上去店里把26万元汇入了季军卡内,这样连本带利已经全部收回,让大家都非常宽心。

也许是晚餐的鳗鱼饭和三文鱼寿司吃得太饱,饭后一小时我打得过于放松,筹码直线下落,很快就只剩下5万在手上。

现在,我对百家乐已经越来越没信心了。以前不管赌本输剩多少,我总会咬着牙用最后一口气去死拼回来。但如今赌本与目标差距太大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疲惫,感到绝望。

所以,我会把剩余的几万筹码一次推上去。

这把5万又输了,全军覆没。我心情郁闷,但一时又不想坐船回去,于是乘扶手电梯下来金沙赌场的二楼大堂。

二楼大堂中间有一个舞台,常年都有大陆韩国菲律宾的驻场歌舞演员的现场表演,来来去去总是《热情的沙漠》那几首歌曲,虽然几个美女组合唱得也不错,但听得多也让人腻味了。还有一组半真半假的脱衣舞表演,其实没脱完,脱到最后每个美女都还穿着比基尼泳衣,有撩拨意味,但并不色情。所以赌客看多两次后也没了新鲜感。

我钱包里还有三万多元港币,是刚才汇款时留着备用的。在二楼大堂转了一圈,没有尝试百家乐,而是在一张没有人的21点台坐了下来,掏出一叠港币扔给荷官买码。

荷官把港币一张张在台面铺开,用带红外线的验钞棒扫了一遍,把筹码拿给我,数量是3.4万。

我开始尝试永利台湾客的21点打法,不过我下注比较小,开两门或者三门,赢时三门,每门1000元;输时两门,每门500元。

这样打21点感觉很放松,没有百家乐那种每把都在搏命的压力,而且当天晚上的运气特别好,一小时后筹码总数就超过了7万。

同台不断有人加入,又离开。来来往往,最后稳定了几个人,都是女军。

一对是俩个超过六十岁的澳门老阿姨,她俩合作一股,每人五千本,一直跟在我的位置投注;

另一位是个瘦瘦的香港女人,四十多岁,不修仪表,衣着随意,一看就知道是女赌鬼。她先是自己开了一门,但一直在输,从钱包掏了几次钱,已经输了四万。后来她见我特别旺,于是从钱包里掏出最后两千元港币,也跟在我的位置后面买。

在此之前我21点打得并不多,在贵宾厅里只赌百家乐,很少在21点台博几十万的输赢。加上已经在楼上刚输了25万,这个三万多元港币我完全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这种态度反而让我不断赢钱,三个中老女人也跟着我赢钱,晚上十二点,我的台面筹码已经接近15万,俩老阿姨赢了一万多,香港女赌鬼的两千港币也变成了三万。

我越来越放松,对庄家的实力几乎是藐视,因为我经常在我12点庄家6点或5点的时候选择DOUBLE。本来12点这个位置是极少有人加倍的,因为一拿到公就爆牌了,但我几乎次次加倍拿回来的都是7、8、9,让围观的人群“哇”的一起叹服。

身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以为我是杀遍世界赌场的职业高手,因为见到12点DOUBLE总是补成20点或21点,他们认为只有职业高手才能这样计算出牌。其实计算个屁,我就是觉得自己旺,趁着强势猛打猛冲,要赚多点钱回去付货款。要不下周我怎么应付?

有个二十七八岁,相貌中上略有韵味,少妇模样的内地女人输完了钱,一直在我身后观摩,后来趁着我左边有空位,她坐了下来。我赢钱的时候她总是对我巴眨几下眼睛,脸露微笑,一副当我是偶像的模样。

除了两个阿姨和女赌鬼,观众中只有这位少妇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忠实地陪我们战斗,观战到了早上八点。

我台面的筹码已经有35万;

两个阿姨赢了3万,她们说:“打21点第一次赢这么多钱。”

香港女赌鬼赢了14万。

韵味少妇羡慕地对女赌鬼说:“你就用两千港币赢了十几万啊!可惜我没钱,要不早跟着你们买了!”

女赌鬼回答她:“全靠这位靓仔!他是高手啊!”

时间差不多了,我宣告收兵,吩咐荷官把筹码全部兑换成大码。于是阿姨赌客和围观者纷纷散去,台前冷清。

我走向餐厅去吃早餐,韵味少妇跟了过来,她喊了一声:“大哥!”

我停下来转身,对她扬了扬眉毛表示问号。

“大哥,你打得这么好,能不能带一带我?我也想赢回来,正在等家里汇钱。”她说。

“可是我马上就准备走了。”我说。

“没事,你还过来吗?我们交换个手机,我这些天都在澳门。”她说。

“对,我随时会过来。”我说。

于是我把澳门卡的号码告诉了她,让她拨打一下,交换了号码。

我在888餐厅吃完了早餐,已经是早上九点,第一班船时间临近,于是下楼坐上金沙酒店到新港澳码头的大巴。

刚在座位坐下,韵味少妇的电话打了进来。

“大哥,还在金沙吗?有点小事想请你帮个忙。”她扭捏地说。

“嗯……你说说看。”

“我老公中午会给我汇钱过来,现在我想抓紧时间睡一下,但身上没有钱开房。我把手上的结婚戒指抵押给你,你先借我两千开房,你看可以吗?”

我熬了一个通宵,脑袋早就有点晕晕乎乎,耳边就只掠过“两千元”和“开房”这几个词,心里颇有戒备。何况我不懂得鉴定戒指,又要赶九点半的早班船回去,所以回绝了她。

“不好意思,我正赶往码头乘船呢!”

“哦……那不要紧,大哥你下次过来给我电话吧,带一带我打21点!”她有些失望。

不过那张澳门卡用完话费后很快就被我丢弃了,我又重新买了一张,以后来澳门并没有联系过她。

二十三

回到深圳一算,这一场总计赢利是36万元港币,又把码粮中的25万元提前带了回来,可谓完胜。而且兑换成人民币后,恰好可以支付广州建达公司的剩余货款。

于是周一下午,我就让季军把建达公司的货款付了过去,平息了这家供应商的怒气,他们仍会继续给我们赊货。

就赌博的目的而言,我又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以前对光明和小萱隐瞒,其实那时输三四百万元对我而言并无大碍,因为那些钱本来就是赢回来的,我只是对自己不服气而已;

输到一千万元的时候对外隐瞒,这时候已经慌了阵脚,继续赌的目的是不想让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但怎么赌,每次用多少本,想赢多少,这些还是由自己主动掌控的。

到了现在,赌,已经丧失了主动性。我们完全是被债务推着走,赌博的目的已经是为了还债,怎样赌已经身不由己了。

而且债务是具体的、数字化的。每月1-3号要支付30多万元的利息;下周四要付某家供应商80万元货款,25号又要付另一家100万元,下月10号某个阿姨的借款到期要先还本50万元,等等。每一笔都是铁板钉钉的,必须拿出现金去解决。

只要债务一日不摊牌,你就必须得赌下去。

因为只有赌,才有可能一夜之间变出几十万元现金。

没去澳门之前,我也曾看过很多国企老总、内地驻香港澳门的办事处主任等手握财权的经理因赌或者炒期货出事的报道,最后结果都是锒铛入狱,譬如新加坡某国企航油公司经理炒期货输掉了几十亿的事件。当时我不理解他们的心态,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从一个小小的财务漏洞开始越陷越深,导致不可收场?

现在我明白了,其实这是个人或者家庭缺乏经验,没有应付一场经济危机的公关策略(或生存策略),所以即便是一辈子老实巴交的人,犯错后慌忙之下也会铤而走险。

霍斌的老婆在这种危机出现时能判断准确,处理果断,同时保住了家庭和产业。相信这会给他们家族打了一剂强力的免疫针,在以后的发展中不会再受到此类诱惑。

这样明智的应对在赌徒的世界里并不多见。大部分赌徒家庭的处理办法或是离婚分手,一拍两散;或是像小萱这样因爱而被捆绑,一同徒劳地挣扎下去。

我们的老祖宗们遭遇了各种人生起落,在留下来的文学作品中充满智慧,对人生的感悟很深,不过我们很少认真去领悟过,我们的生活似乎太浮躁了。

来看看《红楼梦》里开篇的一段:

“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

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怂级,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我觉得大部分赌徒都像这块顽石一样,本为顽石却自以为美玉,入得红尘中,追逐富贵场,贪慕温柔乡,却不懂得品味一场人生的真义,到头来落得万事皆空。

闲话扯远了,我仍是顽石一块,并未被仙风道骨的高人点化。不过人间富贵在我眼前已经逐渐幻灭,生活开始以一副狰狞的面孔展现出来。

这一仗的小胜又让我、小萱、季军三人找到了踏实感。看起来烦恼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债务不必急于全面摊牌,我们仍有可能挽救大局。

周二晚上,和小萱在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小萱突然对我说:

“老公,我让晓莹她们几姐妹和小建都去银行申请贷款,她们筹算了一下,可以贷下230万给我们用,这两天会先凑30万过来。”

我吃了一惊,说:“不太好吧?她们的经济能力都有限,而且你家和亲戚那边已经集资了那么多钱了。”

“现在她们也担心事情在亲戚间传开会无法收场,也希望你能好好利用这笔钱翻身。”

“她们贷款的利息贵吗?”我问。

“不贵,在银行贷都是年息8厘左右。”

这个成本的资金当然要比我们现有的强多了,就算什么也不做,用它来替换亲友们的借款也不是坏事。这个逻辑是建立在不肯摊牌的基础上的。

“还有,你三姐她们那边也应该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筹点钱过来。”小萱又说。

“唉!”我叹口气说:“她们现在肯定暗地里已经在做了!三姐是嘴硬心软,估计现在每天都在想办法借钱,我就是怕把自己家人都拖死了,不希望你们再借钱来帮我,这事想和你们撇清关系。”

“你必须振作起来!要想办法赚钱,现在为时不晚,还能筹到几百万元的资本,生意做起来后债务慢慢还,迟早有翻身的一天!但你不能把这些钱拿去澳门输掉了!”小萱严肃地说。

想到那晚小田的建议,我的心里动了一下。如果带上几百万元远走高飞,在外地重新创业,过几年回来还债还是有很大机会,留在深圳的话,每天被债务困扰,几百万元连支付这月供应商的货款都不够!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并没有切实的打算。因为既然前晚可以赢回建达公司的货款,那下一家货款也同样有机会赢回来,我为什么要想着跑路?

由于澳门的码粮也抵押掉了,这两日我手头完全没有赌本,呆在公司里处理一些琐事,也落得清净了两天。

周四,欧之财办小额贷款的那人打电话过来,说100万元借款全部批准了,让我分头去三家公司签字,下午资金就可以到账。

于是下午跟着那人跑了三处地方去签字,实际到我卡里的只有97万元,扣除了3万元作为贷款管理费。

这是不折不扣的高利贷,2.5%利率的按月还本付息,实际复利超过4.5%每月,再把3万元管理费摊进去月利率已经超过5%。从我做生意的经验来看,极少贸易公司的利润能支付这等成本的利息,这种钱只能用于赌。换句话说,借这种钱的人十个有八个是赌徒,不知这些小额贷款公司每周开会时,他们老总有没有这么分析过。

后来这家贷款公司天天打电话叫嚣着要派“黑社会”上门收款,也证明了他们老总早就知道他的客户大部分都是赌徒,说不定他就是赌徒兼黑社会出身。

不过这类公司还是没有信用卡厉害。银行信用卡部可以无限期的利滚利,他们可以动用律师,可以动用专门追债的黑社会;实在没耐性了,他们还可以动用公安局、检察院,把你扔进看守所,逼家人还债,还清了再请法院判个缓刑,还要外加几万元的罚款。

所以赌徒们什么人都可以去惹,千万别惹信用卡。要惹,也只能去惹国外的信用卡,因为美国香港的信用卡还不起不用坐牢,你如果用申请破产来要挟的话,银行甚至愿意把本金给你减免为三到四成。

这并非教唆,只是末世逻辑而已,如果你从此不想好好做人的话。

这笔钱到账之后,我去澳门的心情比以往更加急切,因为卡里的钱每天都要支付接近两千元的利息。

我先把钱全部转进了信用卡里,97万元刚好够填补我信用卡的窟窿。

现在,我的方案就是每次去澳门刷信用卡,赢了钱就汇回来给公司还债,平时把港币现金带在身上出入海关,到了信用卡账单日再换成人民币补进卡里。

第二天一早,我又过去了澳门。这次的底气比较足,所以我又赢了,赢回了25万元港币,马上汇回公司,支付了另一家广州供应商的20万元货款。

你在悬崖边不停地往下坠,只因为你在下坠的过程中,总是能攀住这块石头那根树枝缓解一下,让你不至于一下子摔死,但却越堕越深。

人的生命力很旺盛,如果一次性就让你直接悬空摔死了,还哪来这么多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

季军也在赌,虽然没有跟着我去澳门,但他每日仍在买地下六合彩和打麻将,债务也没有任何缓解。

前进吧!为了债务而赌的赌徒,貌似你已经无路可退!

二十四

※生存法则

我在深圳为了应付债务而施展浑身解数的同时,在浙江,也有一个女人为了挽救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小陈在行动。

这近一个月来,小陈似乎已经从我的空间里退却了?没有。事实上,我们每天都在发短信了解对方状况。

这个说法很奇怪:“了解对方状况”。情人之间的短信不是总是充满暧昧、诱惑和娇嗲之语吗?否则找情人有什么用?

那是普通情人做的事情,饱暖思淫欲的情人之间聊天大抵是这些内容。患难情人聊天的话题会沉重一些。比如正在跑路的通缉犯,情人发给他的短信内容是:“晚饭吃的好吗?”“还好,刚才猪肉炖粉条吃得很饱。”“出门多留个心眼,看见条子要早闪。”“知道,手机卡等下我就换。”“多穿点衣服,冻着了没人照顾你。”“嗯,老婆我爱你。”“唉……我也爱你,在这我也呆不下去了,你要顶住,早点来接我。”

我和小陈还不至于沦落到这地步,但也是垂死的赌徒情人关系。赌徒每天的状况都可能发生剧变,今天腰缠万贯,明日流落街头,所以我们要定期通报状况。共患难的情愫在我们之间要大于情欲,这种感情有点像患难赌徒联盟的味道。所以这个时候虽然我良心上自问很对不起小萱,却无法与小陈断绝关系,我不能对她的生死不闻不问,何况她也在关心我的生死。

她:“我们已经用房产证去申请装修贷款了,贷20万,看月底能不能批下来。”

我:“还好!不是做抵押,家有老小,房子你一定要留着。”

她:“嗯,这笔钱不能再输了。再输就全完。下来后我就先带10万过去,你要想好怎么打。”

我:“跟我的合在一起打吧!赢了一人一半。”

她:“那……你那么多债,该怎么办?”

我:“我的太多,只能慢慢来,多十万二十区别不大。”

她:“嗯……那好吧……有点想你。”

我:“我也想你。我们会活下去的,放心!”

看,这就是我和小陈的短信内容,干巴无味,几乎满足不了任何一个看客的偷窥欲。

在女人面前拍胸膛信誓旦旦应该是每一个好强男人的天性。男人是出于给女人安全感的目的,至于可信度有几成则应该由女人凭智商去判断,毕竟男人是出于好意。

但是对小陈做出这样的口头承诺后,我的战斗力却并没有提升。当天晚上独自过去澳门,我输掉了30万元港币现金,这笔钱是上次刷出来的,幸好这次特意没有带信用卡去,否则以我目前的心理状态,我会把所有卡数刷出来直到赢回为止。

这个阶段输30万港币太正常了,因为我要强撑起来的肩膀不仅仅是给小陈心理依靠,我必须撑起整个危局,各处的到期债务像一个个炸弹一样丢掷到我的脚下。

其实,我错了,我不懂得生存法则。

如果在和平时期,杀一个人是犯罪,就算这人是你的仇人,无恶不作,你也不能主动杀他;

但是在战争时期,你持枪躲在战壕里,只要看见人影就可以开枪,虽然那人跟你素不相识,无私人恩怨。

再看战国时期信陵君窃符救赵的典故:“信陵君魏无忌到了邺,拿出兵符假传魏安釐王的命令要代替晋鄙担任大军统帅。晋鄙合了兵符,验证无误后,还是表示怀疑,表示要先和魏王确认后,才向信陵君交出兵权。此时的信陵君只好让朱亥动手,突然用铁椎击杀晋鄙,强行夺权。”

这段名垂千古的救国故事,实际上是以信陵君杀害了一位无辜的老将军作为代价的。如果信陵君依照国家法度和仁慈之心行事,他啥也做不成。

这就是生存法则。不管是人类还是动物,临危之际要爆发出最大的能量,必须挣脱束缚,无论是绳子铁链,还是道德的枷锁。

我错就错在:无法断然决然地去做一个恶人。面对身边环境和赌场我总是优柔寡断,所以我始终无法赢回来,剩下两千万赌本时我无法赢回,更何况只剩下一百万的时候。

到了这一步,实际上已经被孤身扔进了战壕里,你必须杀人。

除非你不赌,乖乖向全部人摊牌认错,规规矩矩重新做人。

既然赌,此时你就得无情,关了手机,谎称出国两个月,抛开所有杂念专心赌钱。

否则,磨磨唧唧的拖下去,你会把自己,会把全部身边人害得更惨!

我说以上这番话绝非劝人去赌,而是告诉你这么一个冷酷的现实,冷酷的生存法则。

因为开始赌,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冷酷的世界。

所以,我、小陈、季军、霍斌,这些人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赌徒。

那晚输了30万港币后,信用卡额度还剩下80万元港币,小萱几姐妹贷款的230万元很快就可以到位了,已经先给了小萱30万元,珠海徐总也答应下周把120万元货款打过来。

底气还是比较足,所以输钱后我虽然心里压抑,但还并不担心,仍有反击的信心。

只是债务风暴已经蠢蠢欲动,情况越来越危急了。

这半年期间,国内的钢材市场行情大幅滑落,国内各大钢厂已几乎集体亏损,众多经销商也出现亏损局面,广东省内有数家经销商倒闭或老板卷款跑路的事件,涉案数千万上亿元的案例都有几件。

同行之间的赊销变得谨慎,大部分批发商开始抓紧收账,缩减甚至取消赊销额度。

因此,我们所欠的接近700万元左右的货款,被几家供应商越催越急,刚付了20万元过去,两天不到又会打电话过来催款,甚至上门拜访。

信用卡和小萱姐妹即将筹来的资金绝不能用于支付货款,这是竭池而渔,何况池里根本就没有鱼。

此时还想照顾大局,没有杀伐决断的勇气,不懂得先后次序,那赌下去肯定死,而且会死得很快。

钱会消失得比还债还快。

第三天过去,我带了一张农行信用卡,刷出了38万元港币,结果当天晚上又全部输光。

回到家,我惶惶不可终日,我得承认自己无力回天,末日就要到了。

小萱却并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赌本,她不知道我贷款100万元高利贷的事情,她还一直以为我在用金沙的码粮赌。

虽然我一再对自己说债务要对小萱坦白,但办理离婚后,我隐瞒她却是出于一种自暴自弃的善意,等到走投无路那天,我不想把她牵连进来。

已经到了10月23日,这几天是扣税款的日子,但广州的盛丰公司上门催款很急,不得已我又把公司账上的20万元付了给他们,让小萱把30万元现金打了过来补上。

局面已经越来越混乱,以前的危机仅仅是对外隐瞒,现在一切即将浮出水面,我不能再用谎言来应付,每一天都得拿出现金才能摆平风波。

“这么下去很快就会完蛋!要想个招数来化解。”我对季军说。

“怎么化解?供应商天天都来催款。”季军问。

“供应商的钱不能再付了!必须用货物来流转,这边付多少出去,那边就要继续赊货进来,否则钱只出不进怎么行!”我说。

“斯里兰卡现在又没开工,我们进货回来也没啥用呀?”季军说。

我绞尽脑汁想办法,誓要从荒莽丛林中开出一条路来,不但要实现货款周转,还要赚钱,实现正循环!

于是当天我在办公室闭门研究了一整天,研究国内钢价的走势,研究我们身后氧气瓶的用量,研究生存救国之道。

我决定赌一把。

这回不是在澳门赌,而是在钢材市场赌,这种赌风险小得多,又能化解供应商的追款压力。

“现在钢价已经到了一个低谷期,后续有反弹空间,我们可以囤货操作。”我对季军说。

“囤货怎样能化解他们追款?”季军不解。

“小萱家里还有200万,徐总还要打过来120万,加起来有320万,我们用这笔资金去进1000万的货做库存,以后哪家公司要收钱,付100万的支票就让他们再补100万的货进来,这样实现供应商的债务良性周转。”

“这批货物我们放在惠州去做批发,那边有几个大工地,还有几家熟悉的门市可以帮我们出货,做到平价销售,维持现金快速流转。”

“如果好命的话,过两个月钢材价格涨起来,我们就可以一次把囤货全部抛掉,又继续供应斯里兰卡的项目,生意就全部盘活了。”

“剩余的信用卡额度和现金,专心在澳门赢钱对付亲友的利息和债务。澳门应付亲友,公司应付供应商,就可以两块债务分开,不至于像现在一团糟的局面!”

季军问:“用320万去进1000万的货,他们肯吗?”

我笑道:“没有1000也可以进800,分成很多家,打50万货款要求拉100万的货,他们肯定愿意,现在钢材不好卖。不过拿了货后他们追款肯定急,所以我们要先在惠州市场联络好。”

卖货是我的强项。事不宜迟,当天中午我就和季军开车到了惠州大亚湾的钢材仓库,查看仓储情况,联络几家以前有往来的门市部。

二十五

※我的近况2014年2月8日凌晨四点

夜半在客厅沙发上醒来,我从一个伤感的梦境中回来。

QQ躺在我的脚下,我的被子跌落了一角在地,它就聪明的趴在那温暖的一角被褥上酣睡。

此刻我坐在电脑旁继续写书,但此刻我想用一种更精简的文字,因此我填了一首词,名为《看不清的路》,作为《赌城不是天堂》这个故事的主题曲。

《看不清的路》

汽笛鸣起,轮船缓缓驶出港湾,

海天开阔,谁可意会我此刻凭栏?

海风扑面,翻开片段页页如阅,

白浪溅起,时而打湿了我的眼眶。

我曾寻找那条路想要携你登高揽胜,

望断天涯击伤我却是你柔弱的背影;

最怕有一天我彷徨人间错失了承诺,

繁华碎在手中你为人作嫁。

其实赢尽天下又如何我输不起你,

其实千帆阅尽又如何不若相濡相依;

就算看穿了富贵看破了生死忘却江湖,

我难逃离红尘因我此生爱你。

我独踏入荒芜险阻以为可敲开天堂,

夜夜醉在他乡梦醒后空得一手徒然;

忆多少夜影院路街中我俩十指相扣,

世间美景难比你晨前梳妆。

其实赢尽天下又如何我输不起你,

其实千帆阅尽又如何不若相濡相依;

就算看穿了富贵看破了生死忘却江湖,

我难逃离红尘因我此生爱你。

希望天下的赌徒们能珍惜生活,希望很快有一天,有人能为这首词谱上曲。

继续回到我们的故事。

囤货的方案确定后,我立马投入到各项准备工作当中,联络能帮我出货的经销商,分析当地市场需求,确定进货的钢材品牌规格等等。

小萱听说了我的方案后,当然非常高兴,马上催促晓莹她们的贷款进度,我姐姐她们也同样如此。因为看到我似乎又走回正常生意轨道上了,任何一个赌徒的亲人都会感到欣慰。

其实对我而言,这仍然是赌,是凭借我多年的生意经验升华了的赌局,中心仍旧是围绕澳门。

这一把320万元的市场赌局,输赢风险远远比不上澳门,因为无论市场价格怎样波动,1000万元的货物也不至于全部输完,而且无论价格涨跌,我在资金流转的过程中能够让债务实现良性循环,这是最重要的。

但最终目的,还是要让我能腾出手来对付澳门,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能无中生有变出几十几百万现金,让我重整旗鼓。

整整一个星期,我没有去过澳门,这似乎证明了,我没有赌瘾。

其实赌瘾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生理性,一种是心理性。

你有没有见过生理性的赌瘾?我见过。我认识深圳一个农批市场的主任,也是已输到妻离子散倾家荡产,但他虽然债台高筑却有一份稳定的管理层工资,因此每月仍有钱小赌。

每天有空闲的时候,这位农批主任就会全身发痒,心急如焚,甚至坐在办公桌前手指会发抖。这时候不管是麻将、六合彩、打扑克、甚至窗外下一台路过的车辆牌号是单数还是双数都会拿来与同事赌,一定要有赌才能让他情绪平复下来。

有次他邀我打麻将,那天中午我在家里睡觉,兴趣不大,结果午睡两个小时,他打了数十个未接电话,发了不下十条短信来催促。幸好手机设置的是无声状态。

至于结果输赢,赢了当然最好,就算输了也没关系,因为他觉得这一天又满足的度过了。

这是生理上的赌瘾。大部分赌徒则是心瘾,我也是。

所谓心瘾,跟毒品的心瘾不同,赌博的心瘾其实不是寻死觅活的自暴自弃,相反甚至可以说目的是“进取”,其实是由一种最根本的愿望构成:就是想靠赌翻身,已经产生了心理依赖性。

不管已经输了多少,输了一大半的人寄希望能赢回来,这是心瘾;

输到走投无路的人,明知赢不回来,却想赢一点改善困境,这也是心瘾;

明知网赌和地下赌场是骗,却寄希望于小概率中赢一把就跑,报复庄家,让卡里存款偷偷增值,这是更无药可救的心瘾。

至于我,此刻意识到了债务压力会把我压垮,所以采取一种逆流而上的激进策略去盘活公司债务,但我的终极目的还是澳门,不赌我认为没有活路,这肯定是心瘾。

晓莹姐妹的贷款已经到了一部分,我三姐也打了几十万元过来,珠海徐总的120万元货款也付清了,于是,我们开始进货,铺开一场“澳门+钢材市场”这个组合式的赌局。

钢价正在下跌,这时候大部分经销商都愁着手里货发不出去,所以我们迅速在两天内就购进了八百多万元的货物囤入惠州的仓库,开始面向惠州当地和河源、潮汕方向批发。

我采取的是平价策略,就如网络报刊说的一样,卖一吨钢材的利润相当于卖一个盒饭。而我,已经把利润设定为每吨超过1元便可出手。目的就是资金流转,和等待后面两个月市场价格能够反弹。

虽然钢价每日仍在小幅度下跌,但我并不害怕。就补仓而言,当日亏本卖出一百吨,仍然可以第二天用更低的价格补进来,真正的输赢在下个月。

这样一周的运作,虽然供应商们每日仍在不停地催款,但我每隔两三天总有小部分货款支付,有时候就开远期支票,仍可以平息他们的情绪。

公司债务状况果然好转了。

一日,光明扬帆和大鹏结伴而来,我强撑场面,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公司囤货批发的状况后,大家一起在三楼的海鲜酒楼吃午饭。

他们三人是为了退股的欠款而来,因为还一直差他们100万元没有付清。光明问:“海洋,这几天公司账面如果能活动的话,能不能先把尾款给我们退了?”

“近期真的很难!现在钢市行情不好,我们资金周转很慢,能不能再等到年底?”我说。

“行吧!那就年底。你最近澳门那边怎么样?”光明问。

他们已经知道了澳门赌厅退股的事情,但是具体退股的原因他们并不清楚,我当然不会细说。因此我说:

“最近都在小赌,一直在用几十万的码粮循环赌,澳门我下一步还是想做点赌厅项目,但等公司的业务恢复正常再说。”

所以他们来深圳一趟,看到的仍只是我们虚假繁荣的表象,并未了解到实情。

二十六

在这场新一轮的组合赌局中,好兄弟易军开始被我牵连进来。

易军比我小几岁,原来是深圳一家钢贸公司的业务员,去年才开始离开公司单飞。在生意上,我和易军已经合作了差不多十年,彼此非常了解,可谓是兄弟般的联盟。我们经常在货物资源上共享,易军的实力没我强,因此有时我又会在资金上给他一些支援,作为他生意谈判的后盾。

但是易军一直不清楚我在澳门的事情,我也不敢告诉他,毕竟澳门这个圈子与他完全无关。

这批囤货中易军也倾力支持了150万元,相当于约400吨的钢材,而且从未向我催过款,他知道我最近资金紧张,还一直以为是出口的货款尚未结算回来。

一个末路的赌徒,终归会把身边人一个一个拖下水。

已经是11月1日,明后天就必须支付亲友们的利息了,需要30万现金。所以今日,我必须去澳门。

有了上一场打21点赢钱的经历,加上现在每次赌本都小,只有30万元,所以这次到了金沙,我仍是选择了21点。

信用卡还剩下人民币35万左右的额度,我去店里刷了40万元港币出来。

一个小时后,我输了5万元,而且输掉的最后一把牌,让我从此转移阵地,再也不在金沙集团和澳博集团的赌场打21点。

为何?这是因为金沙和澳博的21点规则对玩家不利,一是玩家不可在其他人补牌后选择投降,二是玩家抓了对A只能分牌一次,不能连续分牌。

而美高梅集团和永利赌场则可以选择随时投降;且一对A可以连续分牌四次,这对玩家有利。

输了4万多的时候,我下了一口5000元,荷官派给我的位置两张牌,正是一对A。

庄家台面只是一个7,玩家此时肯定要选择分牌,于是我又加注了5000上去,将两张A分开,并加买100元对子。

荷官继续派牌,结果派给我又是两个A,但按金沙规则却不能继续再分了,等于我手头有四个A,两门牌却都只有12点。

后面连续派出的四张牌都是公,包括派给庄家的一张K,庄家17点。

如果A能继续分牌的话,这把我应该是拿了四门21点,加上对子就赢了2.4万左右,结果却变成输了1万。

这个结果让我非常郁闷,感到这个规则不公平,特别是对于投注大的赌客,一个回合往往会决定整场的输赢。

所以此局过后,我立即起身,转移到了永利的万利赌厅。

在万利账房买了35万筹码后,一转头就在21点台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就是上回用1.5万打回1000万,一战成名的台湾客。

他正在2000元的台上战斗,但台面筹码不多,只剩下五六万。看起来战绩不佳。

我刚刚换场过来,需要先做热身,因此我选择了旁边的1000元台坐下,同台的只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眼镜小伙子,像霍斌一样性格很温厚,容易与同台的赌客沟通合作。因此坐下来后,我们共同在赢钱,我很快赢回了在金沙赌场输掉的5万。

隔壁的台湾客已经输完了,他闷闷不乐,起身从怀里掏出长方形的钱包,去账房刷卡购买筹码。

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20万筹码过来我们的赌桌旁,但并没有坐下,而是在身后观战。他应该是对自己的运气不太自信了。

见我和眼镜小伙势头旺,台湾客开始跟在我们后面下注。眼镜小伙开了两门,我开了一门,于是台湾客在每门后面跟着押5000。

我们前进的势头仍在继续,我又赢了三万多,台湾客下注比我们大,跟着押注也赢了七八万。

台湾客的风格一向是排山倒海,见势头占了上风,他于是开始下重注,将台面推爆。眼睛小伙每门买的是2000元,我买的是每注3000元,于是台湾客在后面跟押每注2万。

扑克就像长了一双眼睛一样,重注投下后,牌路变得很差,总是派给我们13点、14点,我们马上连输了两口。

台湾客于是在尾门坐了下来,他独自开了两门,决定要凭自己技术与庄家再较高下。

他每门下注1万或2万,我和眼镜小伙仍是保持两千三千的投注。

台湾客在21点上当然算是一个高手,否则也打不出上回那惊天动地的一场仙局。不过运势差的时候,就算21点名人堂的高手们也同样会输钱,只不过不知那些名人们是否也有过输到流落街头的经历。

21点是一个需要玩家之间默契的游戏,运势差的人往往会拖累整台人。

庄家被台湾客点旺,他台面的20万筹码很快输完,我也输了两万多回去。

“他妈的,今天又输了230万!又被人家像猪一样劏!”台面已被清空,台湾客站起来愤愤地骂了一句。我发现他的性格比较外向,在人前说话和做事完全不会顾忌。我就从来不会在赌场内公开喊自己输了多少钱。

台湾客拿出钱包,把几张银行卡都翻出来看了一遍,一边皱着眉头回忆,很快他确定卡里钱应该是都刷光了。

于是他拿起手机,坐在赌桌前打电话求援,说话声音不小。

“姐?有没有空?对,我在澳门。你方便现在转20万港币给我吗?行,10万也行,好的,我明天就回去。”看来台湾客跟我一样,也有一个经济实力一般但却倾力照顾弟弟的姐姐。

我和眼镜小伙子继续投注,但运势已经变得平平,我台面筹码总是维持在40万以下。

台湾客的钱很快到账了,他又去账房刷卡取了10万出来,但重新坐下后,这个10万仅仅用了十五分钟就宣告输完,还拖累我输了两万进去。

我和眼镜小伙子对望了一眼,感觉到台湾客运气太背,今日他不是合适的战友。

“他妈的!今天怎么这么背!”台湾客自己也知道,他用钱包拍了一下赌桌,但却并不服气,抬头望着我说:“只能看看我的下属手上有没有钱打来救急了!”

他继续用手机拨打电话:“DAVID吗?我现在在澳门,你手头有多少现金?转过来给我救救急,行!20万够了,好的谢谢!”

这就是从神坛上走下来的台湾客。他那套凶悍的进攻打法一直为我所欣赏,但他输钱之后表现出的毫无自制力,也让我心里叹息:唉!天下赌徒都是一个样!

二十七

用1.5万元在数个小时内赢1005万元,虽然我没有去过全世界的赌场,但凭我的经验判断,全世界单场在21点赌台上能创造这样的神话者不会有几个。

众目睽睽之下,神话的缔造者台湾客第二轮打电话借来的20万筹码,又在十几分钟内全部输光。

这与他的打法有关,也许更是他的神话将注定会在以后不停地误导他。因为他总是用最后的一点筹码全部晒冷,试图复制那一次的惊天逆转,但再次成功太难!

彻底输完,台湾客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提起放在座椅后面的手提包,快步离开了赌厅。

我和眼镜小伙子面面相觑,这位高手的中途加入,也连累我们输了不少钱。我台面还剩下32万筹码,眼镜小伙子更是所剩无几。

“他的运气好背!”眼镜小伙说。

我默然。也许台湾客有一天还会逮到第二次机会复制神话;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会在第二次机会到来之前已输得无力回天。

他走了,只是庄家已经被他养旺,气势汹汹,我们成了被宰的羔羊。我输了10万之后,眼镜小伙已经全部输完,我于是换到了2000元的赌桌。

没想到这张台庄家的气焰仍旧嚣张,也许是我的气场太弱,十几个回合之后,我的手头只剩下15万不到。

我无法保持冷静了。事实上我一直在一个负能量区里挣扎,一旦输钱,各种情绪会控制我的行为,就像一只爬出了厚壳的蜗牛,毫不设防。

我离开21点赌桌,找了一张百家乐赌台坐下。

一个小时后,全部兵力阵亡。

时间已经是半夜一点钟,手机没有短信,小萱和季军都睡了。我信用卡里还有两三万元的额度,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沦落到穷赌鬼的状态,所以我不会考虑用这点兵力去翻本。我想起在金沙酒店已经开好了房,于是打的士回到酒店里睡觉。

明日睡起,要筹资并不难,只不过那是一条细细的红线,是我自己划定好的本不该逾越的红线。

第二天早上十点,我在酒店里睡醒,先给季军打电话。

“昨晚范总提货的数字,你把它发到我的手机上。”

范总是潮汕人,在惠州经营一家钢材门市,这几天他每日都在跟我们提货,昨天提了两车,大概50万元人民币的货款。

“好,你那边怎么样?”季军问。

“输了!我得再组织几十万今天赢回来!”我说。

失望至极,但却麻木。这是季军听到消息后的心态。停顿了一会儿后,他问:“利息今天该付了,怎么办?”

“放心,今天不管输赢,我都会先把利息解决!”我说。是的,利息必须按时支付,这是一条导火索,万万不可点燃。

一大早打电话催款很不礼貌,所以我在房间里耐心看电视,等到了中午十一点,接通了范总的电话。

“范总,昨天提货的数字你收到了吗?”

“刚收到,我下午安排付款到你们对公账上。”他说。

“你能否一会儿转现金给我?今天我们对公账户提现不方便。”我问。

“也行!你把卡号发给我。”这个圈子的人性格都比较爽快,他一口答应了。

我吐了一口气。我自己刚刚苦心经营好的一个债务良性循环局面,一旦被破坏,又会像一个堆砌的沙堡一样崩塌。所以今日只能赢,决不能输。

事实上我已经做好打算,范总转过来的50万元人民币,我只能动用其中20万元,剩余的30万元只是作为心理依靠而已,下午5点前必须转出去支付利息。

钱很快就到账了,我从床上起来,在洗手间里慢条斯理地刷牙洗脸,刮胡子。对着镜子里干干净净的自己,我突然发现今天不知该去哪里赌好,也不知该赌什么才好。

这个金沙,永利,金沙城,凯旋门,无论是百家乐还是21点,每一个赌场都在吸我的血,我无力对抗它们。

我的秘密被这里的公关和赌场监理掌握,每次他们一刷我的会员卡,就知道我是个已经输了几千万元的滥赌鬼,内心充满嘲讽与鄙视。

今天时间紧急,我应该换一个场地,我必须找一个有心理优势的地方。

想了一会儿,我决定去新濠锋赌场,那里有阿强他们公司的一个赌厅。在我的回忆中,只剩下这个赌场我还是总体赢钱的,是一块福地。

下楼出门刷出了30万元港币后,我坐上了的士,在车上打电话给阿强。

这个时间他正在睡觉,被我的电话吵醒,迷迷糊糊地问:“你又在澳门?”

“嗯。我今天要救急,等下去新濠锋先还你30万,你再签出来给我,可以吗?”

对阿强而言这当然不是坏事,他同意了。

“你稳点打,我睡完觉过来。”

新濠锋是澳门一个老牌的赌场,孤零零的一栋楼,但人气很旺。我乘电梯上楼,来到了阿强他们的赌厅。

30万现金委托公关交给阿强,又重新从账房签出30万的泥码。这是一个手续,便于阿强支配自己的签码额度。

时间很紧,我的精神压力很大,两小时不到,台面又只剩下7万多的筹码,输了二十几万。

我去洗手间里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态,重新出来选了一张没有人的赌台,这张台已经开了十几口,看起来路子很清晰。

一场惊艳的决战又要开始了,就在这张赌桌上。只不过我并非主角,只是配角。

经历这场决战之后,我却对百家乐彻底死了心,我承认自己无法战胜它。

※洪七公的掌法

现在急也急不来,赌厅办公室里有电脑,下午5点之前我可以把30万元人民币转回去给季军,吩咐他用网银支付利息。至于我,则必须留在澳门用这手头的7万筹码赢回来,至少要保住公司债务流转的局面。

运气开始好转了,我开了一个9点,赢回1万;

紧接着又开出一个8点的闲,赢回2万。

赌本重新恢复10万以上。

有个穿着暗黄色夹克,看起来四十五六岁,短平头瘦高个的中年男子一直站在我身后观战,他在抽一支粗大的雪茄,雪茄的烟味时不时飘进我的嗅觉里。

我又押了一口1万在闲上,荷官准备派牌。

“等一下!”雪茄男子喊了一声,他把手中一个长方形的10万筹码押在闲上,但并不坐下,只是双手抱肩,仍旧站在我身后看牌。

这个动作,显示出他的紧张,这是他的最后一个筹码。

荷官派了两张牌过来,我把牌重合在一起拾起来,第一张面牌是个2。

我把牌横在手上,慢慢地向右拉开,看到一个平头的横线,于是停止了动作。

平头横线,而且横线比较宽,不是3就是7。

我把第二张牌放在桌面上,从侧边慢慢掀开,只要起角,这局我们就是9点。

“三边!好的!”雪茄男子眼尖,在身后用喉音低声赞了一句。他的紧张情绪释放了。

这把赢了,我赢1万,雪茄男子的10万变成了20万。

牌路还是很整洁清晰,我又押了一注8000上去买庄,雪茄男双手按在赌桌上沉思了十几秒,雪茄还在他的右手指缝间燃烧。

他把两个10万的筹码全部押在庄上,一个泥码一个现金码,仍是给我看牌。

我开出一个7点,但荷官开出一个6点,直接叉烧,我们又赢了。

雪茄男子现在有了39万的筹码,他把凳子拉开,开始坐在座位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仔也跟着坐在他旁边,这人是他的洗码仔;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实人站在他身后,那人是他的跟班。

飞了两口牌,出现了一个单跳的牌路。

我押了5000上去。雪茄男目测了一下我的筹码数,这是张30万限红的赌台,他数出29.5万押上去,限红打满了。

“我来看一把,兄弟?”他想自己看牌,礼貌征询我的意见。

“行,你看吧。”我说。

他看牌跟我相似,很认真专注,意念很集中。这把他又是9点,我们赢了。

这几把连续晒冷下来,他的筹码已经有68万左右。

雪茄男夹起烟吸了一大口,眼睛盯着屏幕思考,他转头对我说:

“兄弟,我想把把都推30万,你要下多少就跟我说一声,一起加在里面,行吗?”

我心想,这种打法够狠!但我赞同这种勇气,因为百家乐就是个欺软怕硬的魔鬼,我希望看到同台人身上有这种信心和决死之勇。

“好!”我把1万筹码摆在一边,意思是这把我押1万,如果赢了,雪茄客就在他赢回的筹码中抽出1万给我;如果输了,他就可拿走我桌面这1万。

他押了30万上去,开牌是个5点,但庄家三张牌只是2点,我们继续在赢。

气势完全是一边倒,牌路随着我们的心意在走,平均是赢三口输一口,或者连赢四口才输一口。

雪茄男子把把都是30万推爆,台面筹码增长得很快,公关不停地帮他洗码,他的筹码数量已经超过200万。

我已不是从前的我,如今我没有底气也不敢冒险,势头正旺时却没有胆量推上去,最高下注也仅是2万。我的台面仅仅有20来万。

二十八

“大哥,看来你今天赢500万没问题!”我坐在7号位,伸出大拇指向2号位的他致意。

“呵呵,在澳门都输了六七百万了,赢五百万也不够啊!”他说话的语气平稳,很镇定。

我心想,这让我真心感到惭愧。我比你年轻,输掉的是你的几倍,如今下注却没有这个胆,我错失太多收手的机会了。

继续开牌,我仍是没有胆量推大注上去,不过这靴牌已经快结束了,荷官从牌靴里抽出一张黑色塑料片。

牌局结束,雪茄男子的台面有270万筹码,我的台面有25万。

穿制服的赌厅保安用透明的塑料箱提了一盒50万和100万面额的大筹码过来补充,荷官洗牌,等待下一局的开始。

还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他耐不住寂寞,拿了几万筹码去旁边的台小试了一下,结果很快输完,又乖乖回到这张赌桌坐下。

新牌切好了。雪茄男子对我说:“兄弟,你不要走,我们俩包台,把限红升到80万行不行?我还是把把推满,你要押多少就跟我说一声,抽水全部算我的。”

有人帮我抽水当然不错,一局下来可以节省万把块钱,于是我说好。

雪茄男子吩咐公关经理过来,把赌台的投注限红调高到2-80万。我俩台面加起来有接近300万的筹码,这个要求公关经理当然是同意了。

新的一局开始,飞了十几口牌之后,雪茄男子抽了一口烟,问:“买庄吗?”

“买庄!”我把2万筹码摆出来放在一边。

他用牙齿咬着粗粗的啡色雪茄,双手猛地把几个长方形的塑料筹码推了上去,80万。这个动作很豪气,充满自信,让同桌的人感到放心。

赢了,干脆利落。

赌局很刺激,身后不少人围观,有人沉默观战,有人窃窃私语。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右肩,阿强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他也站在身后观战。

每一把庄赢我都不用抽水,算是占了雪茄大哥的一点小便宜。不过这点小钱对他无所谓,因为第二局我们依旧是势不可挡,他的80万平均三口能够赢两口输一口。

我突然发现他这种打法有点与昨晚的台湾客相似,把握势能,强势进攻,有异曲同工之处。

但台湾客的打法像是一场军事进攻行动,在21点台上分为四门围攻,排兵布阵,遇到敌方主力反击时则稍作退缩;敌方败阵时则以摧枯拉朽之势趁胜追击,重点在兵法和冲锋。

雪茄男子的打法则更像是一场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对决,是单打独斗。特别像是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每一掌都是蓄满了阳刚之气,与敌手掌对掌,内力对内力的勇猛对抗,不避让,也没有虚招。

在他元气充足的状况下,邪派的欧阳锋着实不是对手。

他台面的筹码已经超过500万了,刚输了一口80万,雪茄男点燃了一根新的雪茄,面对着电子屏幕在分析牌路。

站在他身后的老实男人忍不住开口说:“老板,别打了吧?”

雪茄男没有转头,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分析牌路,然后又推了一口80万上去。我也跟上2万。

又连续赢了两把,筹码总数已经超过650万。

五十多岁的老实男人又开口了,他担心好运迟早会到头。这次他忍不住去拉雪茄男的胳膊:“老板,别打了,不如走吧?”

雪茄男子烦他啰嗦,抓起几个一百万的筹码,转身作势要敲老实男人的头,但他脸带笑意并未下手。老实男人是为了他好,大家都知道。

雪茄男子扭头问坐在一旁的洗码仔:“我们总共输了多少钱,算上去年?”

年轻的洗码仔早就心中有数,他回答:“680万左右。”

台面是650万,这么说他马上就能一雪前耻了,我很羡慕他。

他继续推了80万上去。洪七公恢复了元气,掌法中内力凌厉,一帮邪魔外道不是他的对手。

连续赢了几口,他的台面已经有860万。

这局牌仅仅开了四十口不到,正是牌局的一半。

“我不打了,兄弟!”他早有此意,所以果断地站了起来,说,“你多赢点,我走了!”

洗码仔双手帮他把台面筹码抱起,拿去账房兑换现金。

围观众人作鸟兽散开,我台面也有42万的筹码,算起来在新濠锋只赢了12万。

阿强点了一个果盘,他坐在赌厅门口的茶几沙发上,吩咐一个女公关叫我过去。

“怎么样?心服口服了吧?”他用叉子送一块西瓜入口,冷笑着问。

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我的心事被他看穿。事实上所有围观者都会这样想,为雪茄男赞叹,却为我惋惜。

“都是剩下十万,坐在同一张台打,人家十万赢了860万,你的十万只赢了42万,你还想以后怎么打?”阿强说。

我真的很懊悔。雪茄男走后,我一直心事重重。我得承认,无论在21点台还是在百家乐赌台,我永远都无法有他和台湾客这种胆气,无论碰到多好的运势,我都不可能用十万八万赢回一千万!但是,我的赌本越来越小,往后也就只有这么多赌本了!

而我在还有两千万赌本的时候,用这类打法的尝试,无论是我和霍斌还是季军小武一起,每次搏命都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在赌桌上,你永远不知道幸运之门何时才对你开放,或许永远不会开。

再也赢不回来了。

“他这种打法,大概一千次只能发生一次。除非他以后不来,如果他再来澳门,以后还会输得很惨。”阿强肯定地说。

“但是能把握住这千分之一的机会,确实能够翻身。你错过了这一局,以后很难再碰到这么好的机会。”他说。

我心里承认,因为我脑里想的也是这些。

往后的日子里,我所能组织的赌本根本不够我尝试一百次,或许十次都不够。要想用这种拼命的打法在有限的次数里发生小概率事件,数学上几乎不可能。

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赌了,想去阿强的办公室休息。

时间是下午四点左右,我在他的办公室用电脑转了30万元人民币回去,这月的利息总算如期支付了。

阿强来了个贵客,听闻是重庆某上市公司的老板,他匆匆离开办公室去给客人接风洗尘。

我独自一人呆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疲惫而又沮丧。今日,我不是被一场惨败击溃,而是被一场胜利彻底击垮了。

休息了一个小时后,我仍是不得不走出赌厅。我有任务在身,我必须把我的信用卡数赢回来,再把范总打过来的货款重新补回公司。否则,勉强度过了今天,明日我依然会面临难关。

我不得不赌。

假设你的状态不投入,没有信心,没有勇气,看不到前景,更觉得毫无乐趣,你觉得能赌赢吗?

因为我就是这种状态。

如果说从前总是抱着一冀希望,寄望于碰到一条好路或一段好运来翻身,缩减亏空的话,那以前在百家乐台前还是兴奋的,赌博仍是刺激的。

但现在我终于知道,机会不会来,即便来了,我也驾驭不住。

在我颓丧的思绪当中,我台面的筹码逐渐在消失,很快跌到了20万以下。

很快筹码又跌到7万多了,我被打回最低谷。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我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今晚我想回到家中。

阿强的电话打了过来:

“海洋,我希望你在澳门不要每次都输到身无分文,希望你多少能留下一点钱带回去,不管你是公司应急也好,家用也好。你能不能听我的劝?”

好吧,既然好友规劝了,我总得听一次。我于是把两万五筹码拿给公关,让她去帮我兑换现金。在赌厅里,客人未还清“码架”(借款)前,输钱时签出的泥码一般不给兑换现金,但阿强已经提前在电话里和账房交代过了。

我把两万五千元钞票胡乱塞进裤袋里,把剩余的5万筹码全部推到闲上。

荷官把两张闲家的牌推了过来,又用那块写着“庄”字的红色小塑料板把庄家的两张牌压住。

其实我思绪仍在游离。我眯着眼睛盯着荷官胸前那块红色塑料块压着的两张牌,那是庄家的牌,是我的敌手的牌。

我总觉得那两张牌里有阴谋,面目狰狞,蠢蠢欲动,魔鬼在陷害我,它一定是个9点!

我手里拿起两张闲牌,第一张面牌是个黑桃8。第二张牌被我重叠盖着。

“公啦!”身后的女公关妹子讨好地帮我叫。

公?公就输了!庄家可是9点!我心里开始紧张起来。第二张牌一定要求到个A,否则我就输了!

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两张牌慢慢搓开,是个J,我的牌是8点。

“好嘢!”番禺籍的公关妹子在身后叫好。

完了!我心里哀叹。

女荷官把压住两张牌的塑料块拿开,单手迅速地把两张扑克翻过来,在桌面上平铺。

一张9,一张K,庄家9点!

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