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又指示我在城内街道当中一道生命水的河,明亮如水晶,从神和羔羊的宝座流出来。

在河这边与那边有生命树,结十二样果子,每月都结果子,树上的叶子乃为医治万民。

——《圣经?启示录:22》

※蝴蝶效应

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会在德克萨斯引起龙卷风吗?

会的。

一局棋会因为一子下错而导致满盘皆输吗?

会的。

早晨,我开车从高速公路送小萱回公司上班,回南山的路上,我把方向盘一拐,车子开上了北环大道,顺着银湖度假村的盘山车道开上了银湖山顶。

今天是周一,山顶很安静。冷冷的晨风中夹带着雾气。

我倚在山顶的栏杆边,眼前是座座分布于湖边丛林的静谧别墅,身后是福田区繁华的高楼市景。

世界本来井然有序,但我把一切都搅乱了。

小陈给我发来短信:“贷款下了,我想这周过来。”

手机屏幕里简单的数个汉字,是一个女人的憧憬、她的挣扎。

我突然明白了一种暗示,在这拂面的晨风中,在这渐渐稀薄即将化开的晨雾中,在安静的丛林中,在远处如蚂蚁般连成一线的车流中,这种暗示总在蕴含着。

在土地中,在能量中,在虚空中。

在我的意念中。

有一个人,一个神,一只蝴蝶,她他它一直在拯救我,但我一直无视Ta。

在我即将触动那连环效应开关的最初一刻,她他它就安排了小陈过来,用一种最容易被我接受的方式,可谓用心良苦。

Ta让我在享受情欲欢愉的同时,却看到了怜悯,看到了小陈的悲哀。

我为什么这么傻,我愚笨得竟不如一只预知雨水的蚂蚁,不如一只辨出地震预兆的乌鸦,不如一群从火灾森林中逃脱出的走兽。

我是人类,所以我会这么傻,我会自以为是。

上天牺牲了半个小陈,在我面前警示。我本可以领悟她的厚爱,从小陈的无助中,和她温柔的肉体中。

我本来可以保护好小萱,维系好整个世界的均衡。

我本来可以拯救小陈。

可是……

手指中的香烟被我吸了一半,被晨风吸了一半,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忙碌的都市生活必须得开始了。我无暇再细想,匆匆开车下山。

当你回到现实后,你会发现应付眼前比追寻真理更加急迫。

前日在新濠锋输完了最后的信用卡额度,又输了20万元的货款,此刻,谁还能告诉我:该用什么办法应付困局?

因为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网站上又传来新的坏消息。

钢价正在持续下跌,今日幅度不小,开盘就下跌了150元。

后面连续几天都是如此。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想:钢价是因我而下跌的,因我动用了范总打来的货款,因我把它输掉了。

这是蝴蝶效应。阿基米德用一个支点撬动地球,我撬动了自己的灾难。

钢材市场和股票是同样的脾性,买涨不买跌。价格暴跌的时候,所有经销商包括工地采购员都在观望,货物卖不动了。

库存的货物每日在贬值,资金的流转在停滞,每日办公室响起的全部是供应商的催款电话。

几日下来,我们只收到了30万元的货款,打电话来催账的却有数百万元之多。

深哥的260万元早就一毛不剩,幸好他最近订单清闲,还来过办公室邀我出去喝下午茶,却只字未提货款的事情。

广州那位老阿姨的借款本来想收回,那天我们东凑西凑把50万元打过去,阿姨见一年来还本付息都很准时,又欣然把50万元再次打了回来,让我长松一口气。

“还是得赌!”那天去广州的路上,季军一边开车一边说:“就算一年两年不行,用三年五年总能赢的回来吧?总好过现在就崩盘的局面!”

我却没他那么乐观。我很犹豫,那天从新濠锋落荒而逃的结果让我记忆深刻。最后一把我把牌盖着离开赌桌时,每个人都看到了我惊惧的表情。

但不管怎样惧怕,我们总得马上把钱变出来,用赚的方法太慢了,只能变。

因为压力又增加了。除了供应商的货款,我现在还得守护好我家人和小萱姐妹上月刚给我集资过来的300万元。钢价跌了多少,我就必须得从别处补回多少进去,至少要让这些钱完璧归赵。

绝望时你会一动不动,听天由命;

但烦躁时你会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寻找出路。

我给小陈发了一个短信:“这两天一起过澳门,你订好了机票告诉我。”

回到家,我在厨房的消毒碗柜里取出一个平日盛调料的小碟子,然后找了一张白纸,按碟底的圆形大小画了一个八卦图,上了黑白两色,用剪刀剪下来贴在碟子底下。

“老公,你在干吗?”小萱好奇地问。

“请碟仙,它会帮我。”我说。

这个小小的碟仙真的帮过我。那是在高中年代参加高考的时候,我的语文数学英语都很好,但物理化学最差,特别是物理,平时测验经常只拿到20-50分,很少及格。胖胖的女物理老师与我是正反两极,她总是出那些我平时从不练习的测试题,我练习过的她又从来不印在试卷上,确实是天性相克。

后来我在一本书中看到碟仙的传说,觉得碟仙很灵。光明和扬帆、季军三人同样对高考心怀恐惧,于是我告诉他们请碟仙的好办法,照着书里所述制作了碟子,拉大家一起分享我的秘笈,增强考试功力。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带头,和他们三人一起上山,特地找了一个坟场,在某位安息的无名人士墓前,几人盘膝坐下,闭上眼用手指按在碟子上请碟仙。据说这个时点这个场所请碟仙最灵,一呼唤它就会出来。

第一晚阴风潺潺,大家虽然怕得发抖但还是能勉强支撑。第二天晚上,光明和扬帆不敢去了,只剩我、季军和另一同学继续上山布法。

接下来几天高考场内,我都把内含碟仙灵力的碟子揣在怀里,卷面上遇到难题时,我就把手放进怀里摸一下。

结果可想而知,我顺利地考上了重点大学分数线,特别是物理,竟然考了全班第二名。

在家里制作好仙碟之后,晚上睡觉我就把碟子放在枕边,我希望碟子能吸收我的部分元气,让我的魂魄能够与碟仙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小萱对我的举动不置一词。日复一日,她对赌徒的各种怪异行为已经习以为常。

觉得很可笑吗,除非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赢钱?

事实上,我承认不管是我家的祖先、大日如来、太上老君、释迦摩尼,他们每个人都帮过我,我也感受到了。但他们最终都对我失望透顶,看不过眼甩手而去。

小陈的飞机中午将抵达深圳机场。早上我先回办公室,转了20万元货款应付了两家供应商,剩余8万元左右的人民币我存进信用卡里,准备去澳门刷出10万元港币。

金沙赌厅里,上月的码粮扣除25万抵押签码之后,还剩余出18万港币。这样,我的赌本就有28万元,加上小陈的12万元,我们仍有40万元的赌本。

浙江的天气比广东冷得多,小陈从机场一楼到达厅出来,仍旧是短发,脸色红扑扑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脖。

“还是深圳暖和。”她把行李箱拉杆递给我,双手挽着我的胳膊,像朵兰花一样灿烂着笑容。又见面了,我们的心里都有甜丝丝的感觉。

我也收拾了几件衣服放在后尾箱,我跟小萱说,这趟去澳门可能会住多几天,我必须补回钢价下跌的损失。

实际上,我希望这一趟最圆满的结局,就是能用40万元赢回200万元,小陈拿100万元回家从此脱离苦海;我拿50万元补充进公司货款,剩余50万元仍作为澳门的循环赌本。这样又可以姑且回到两条腿走路的局面。

希望上天开眼,能再给一次机会,毕竟我曾经这样胜利过很多次。

我把车子停在公司楼下,这样小萱下班后可以过来取车,我和小陈则打了部的士去蛇口码头乘船。

金沙广东会的公关已经帮我开好了房卡。一进电梯,我们不顾电梯里摄像头的监视,已经搂抱在一起接吻。

死亡的诱惑,是指你在死亡之前感受到的情欲。此时的异性相吸,会让你无惧山崩地裂,流血也仅仅是增加你的极度快感而已。

俩人泡在浴缸里,我搂抱着小陈,抚摸着她的脖颈和胸前。高潮已过,温暖将孤独全部驱散,这是一种归宿感。小陈说,她感到很安全。

这种安全感我也有,但它是暂时的。真正的安全感,就是从三楼赌厅里把200万元现金抬上来。

于是我们下来三楼赌厅,广东会里很多人都对我熟悉,我不想继续带着小陈在这里抛头露面,于是结算出码粮后,和她一起来到御匾会中那家三张赌台的小赌厅。

无数次血的教训告诉我,手机要关机。我和小陈此时都是赌命阶段,在澳门赌钱不能再受到任何干扰。但这段时间追债电话很多,所以我把国内的手机卡设置为语音小秘书状态,既能看到来电号码,又无需接听。

现在一坐上百家乐赌台就会条件反射产生紧张,因此第一天下午并不顺利,晚饭前,我们输了十几万,在餐厅里简单吃了个套餐,我和小陈回到房间略作歇息。

“没事,放松一下慢慢来。”她用手掌轻轻按摩着我的额头。

“要不下去大堂打一下?大堂台子多,我们找旺台打。”她又建议。

在大堂打没有码粮,25万赌一晚上下来码粮应该会损失2-3万。但我们目前的状态都很不对,感觉到气场很弱,找找那些人气旺的赌台跟着下注会更好一些。

于是我们下来赌场二楼大堂,这里赌台很多,赌客更多,不少赌台都人头攒动传来兴奋的吆喝声。我们一晚上在整个大堂游走,见到人气旺的赌台就坐下来跟着买几口。人多可以壮胆,不知不觉中,手头的筹码已经有了50万,今日倒赢了10万。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这次又会是一个十几日的艰苦战斗,所以我们决定保持生物钟正常运行,先回房睡觉。

小陈这次同时带来了通行证和护照,两个证件加起来可以在澳门呆16天。丧失了赌胆的赌徒,总是认为时间越长赢回的机会就越大,这恰好中了赌场设计的圈套。因为赌场聘用的数学家们设定好的游戏公式就是时间越长输完的概率越大,与赌徒的愿望截然相反。

其实我也早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我们无路可退。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继续在二楼大堂里游走。我打算上午再多赢十几万元,下午就回到贵宾厅里发起一轮冲锋。

从昨天到现在,手机语音小秘书有很多未接电话,还有不少留言。不过我一直不敢打开接听,我怕会影响战斗情绪。

季军的电话打了过来,这次是拨打我的澳门卡。

“聚美公司的人过来了,说今天想找我们提货,他们工地要用。”季军说。

聚美公司是深圳一个批发商,我们目前还欠着他们180万元左右的货款,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催得很急,因为他们经销的钢厂品牌不适合在惠州销售,所以两个月来只给他们结算了20万元。

“提货?他们想拉多少?”我问。

“他们说提180万,把双方欠款清掉。”季军说。

这不是提货,只是想用货物抵债而已。我早就担心供应商们会起这种念头,因为这批库存是我用于周转债务的,一定要挺到钢价反弹或者斯里兰卡恢复供货,公司业务才能恢复正常。此时如果清仓,不但债务会全面崩盘。而且这月来的价格下跌又会造成我们近百万元的损失。

“不能让他们拉!你就说我在香港办事情,过几天回来再说。”

过了一会儿,季军又打电话过来,压低了嗓音说:

“张经理不干,说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在办公室里很激动,今天一定要把货拉走。他们公司老板马上要过来。”

事情看来敷衍不过去,债主们生气是迟早的事,此刻与任何一家发生冲突都会导致债务爆发的恶果,因为这个行业圈子并不大,坏消息用不了几天就会传开。

“我马上回来吧!跟他们老板谈谈。”我无奈地说。

现在手头的筹码总数是52万,吸取了上次离开半小时霍斌就几近把100万输完的教训,我拿出5万筹码放在小陈的手中,交代她说:

“我马上回公司处理一点事情,下午再坐船回来,大概来回要五六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你只能用这个5万打,剩下的筹码放进你包里不能动。赢一点就好,千万不要贪大,能不能做到?”

她点头说:“嗯嗯,你去吧,我就在大堂的小台玩会,等你回来。”

一番叮嘱之后,我匆匆乘船回到了蛇口。张经理和洪总已经在办公室里坐等了,我打的士快速赶回了公司。

“海总,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把货物安排给我们,我这几天资金非常困难,外面调不到货,今天工地刚好要的又是你手上这些品牌。”洪总说。

“洪总,能不能体谅一下。因为这批货物都是工地已经订好的,你拉走的话我自己就不够用了。再说现在行情低迷,我们卖给工地才有一点利润,收了钱回来过几天一样可以马上付给你。”我说。

洪总是个潮汕人,五十岁不到的小矮个,圆圆的胖脸上长期挂着笑容,其实他非常精明,委婉的语气中常常暗夹锋芒。

“最近对资金转不开的客户我们确实很担心!不过海总你们这么多年来做生意中规中矩,对你们我肯定是放心的。”他话锋一转,说:“现在大家都人心惶惶。前几天佛山一家经销商出了事情,不知道海总有没有听说过?据说金额有一亿多,好几家大公司都被牵连了。”

“佛山哪家?我还没听说。”我问。

“一家做钢卷批发的,听说是老板在澳门赌钱,现在公司关门人也找不到了。”他说。

他说这件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却让我的心跳开始加快了。难道有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出去?应该不会,因为我的同学圈和生意圈并没太多交叉的地方,何况光明和扬帆他们一定会守口如瓶。只是4月份我曾和几个要好的客户略带提过投资赌厅的事情,虽然事后一直没有邀请过他们去澳门玩,他们却有可能会在平时聊天聚会时跟别人提起。男人们聊天时不外乎是这些内容。

他的眼神也看不出有警告暗示的意思。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想追债收款。于是我保持镇定继续跟他协商:“洪总,能不能再支持支持我?货确实不够用,我今天可以分两车给你,剩下的货款我开一张15天的期票,你看这样行不行?”

两车货价值大概是40万元。洪总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了,看来他并没有洞悉我们的秘密。

友好解决了争端,双方又在办公室客套了一番后,他们拿了支票离去。

“局面就快顶不住了,除非赢几百万回来。”我对季军说。

是的,从这一天开始,债务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已经无法收场了。

我又匆匆从蛇口乘船回到澳门。现在,在深圳怎样折腾都没有用,全是穷应付,毫无收益只会产生损耗。只有澳门才有一丝希望挽回大局,否则闭目等死。

小陈在大堂里又赢了两万多,她今天很高兴,要拉我去那家葡国大排档吃饭,就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来到这里,就想起那次在财神酒店门口碰到你的情景。”她莞尔的说。

“那天见到我你是不是心里有气?”我问。

“肯定啦!一个月不接我电话,我当时想这人是不是觉得自己了不起?懒得理你。”她嗔怪地瞪了我一眼。见我心事重重,又笑着安慰道:

“其实不是啦。那天从隧道里走上来,突然看见你站在那里,觉得好亲切,心里是很开心的。”

“所以你就跟我回房间了?”我打趣地说。

她白了我一眼。

其实上天有特意的安排,用一种罪去拯救所有的罪。我们却仅仅是把它当成一场感情的邂逅,没有领会到造物主的苦心。

所以才有今日俩人一起沦丧的局面,并拖累许多家庭。

晚饭过后,我对小陈说:“时间紧迫,今晚要尝试一下冲锋。”

小陈有点紧张,但她点头同意了。

无论失败了多少次,无论心里是否有畏惧,我必须冲锋陷阵。危机就是掌心中这个手机,何时我的手机信息满了,我的债务危机也就爆发了。

十几万、几十万都没有用,只够我和季军应付一天或一个下午,我需要的是赢两三百万回来才能维持局面。

我们又重新回到了贵宾厅里,我的敢死队编制是10万元,机会来了就要冲出去。

敢死队几番进攻,战局胶着,紧张得令人冒汗,但两个小时后,还是赢了10万多。现在台面筹码已经有了65万。

“出去走走吧!”我对小陈说。我确实是额头出汗了,我赌了几个月的命,还差几天就要见分晓了,我知道。

和小萱出门散步我们喜欢牵着手,十指相扣握着;和小陈走在路上我喜欢搂着她的腰,她喜欢挽着我的胳膊。

也许这就是老婆和情人的区别。

我们在楼下广场的石凳上坐着,有几个澳门中学生正在广场上练习滑板,不过水平只是初哥,澳门地方小,运动人才缺乏,难以和内地相比。

“已经赢了25万,加上码粮有27万了。你要不要考虑收手?我现在债务问题快爆发了,撑不住几天,我只能继续冲,但这样打风险很大,很容易输完。”我对小陈说。

她点燃了一支细细的薄荷烟,低头抽了一口,握紧我的手,干脆地说:“那就冲呗!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赢十几万也不够。”

下定决心之后,我和小陈又回到三楼那间小赌厅里,全身紧张,准备做殊死一搏。

我心里的计划,其实是“松”与“驰”的结合。就是分阶段发起一轮冲锋,筹码数上了一个台阶后又开始稳步前进,然后隔两天又发起新的冲锋。

因为全程冲锋的话,很容易就会全军覆没;但用磨洋工的打法又于事无补,因为我赢钱的速度赶不上债务爆发的速度。

赌场内的那只魔鬼狡诈且无情,你的恐惧和紧张,恰好是喂饱它的食粮。我时不时把手伸进怀里摸一摸那个碟子,希望碟仙能借一点力给我。

但是没用,碟仙的法力斗不过魔鬼,半局不到,我们损失了20万。

我常常有推一口30万上去的冲动,想将损失一把夺回,但我不敢!总是眼睁睁地看着8点9点一晃而去,台面筹码却在下跌。想冲过去与命运对决,有人横刀阻拦,那人却是自己!

“去打一会儿21点吧!”我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对小陈说。虽然金沙赌场的21点规则不好,但我需要换一个赌法来调节自己的紧张情绪。

三楼的御匾会就有一张21点赌台,算是贵宾厅中的21点,起注可以由玩家要求做调整。我把最低限额调为2000,一上来就用凶猛的四门冲击,十分钟左右赢了10万。

但很快庄家像睡醒了一样变得强硬,我们又陆续输了回去,只剩下2万赢利。

我想保留住这一点心理优势,于是又回到百家乐赌桌。

第二轮的拉锯战更加激烈,不停地抽水,不停地洗码,我和小陈在紧张中居留已经成为习惯,10万一个的筹码来来去去也早令人麻木。

持续的紧张使运气和自控力都在不知不觉中消耗殆尽,我们的筹码在减少,竟然只剩下12万了!

留下一点现金,其它的拼了再说!我对自己心里说了这句话,然后无暇细想,把10万筹码推了上去。

来了一个四边,小陈脸贴在我的胳膊上,嘴里使劲地往扑克上吹气,结果出来仍是一个10,我们输了。

“走吧!”我把小陈从座位上拉起来,去账房兑换两万五的现金。这家赌厅即出码粮是按照1%结算,一整天下来洗码不少,我们提出了6万港币的码粮。

已经凌晨三点多,我们手中只剩下8.5万的现金。被仇敌击败后觉得异常疲惫,但并未绝望,只是心累,我们需要回房间睡觉。

我从背后搂抱着小陈,她的体味包围着我,隔绝了赌场内的高氧空气,让我脑内流动的多巴胺迅速消融。我没有力气思考明天的计划,昏昏沉沉地和她一起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后已经中午十一点。

我拾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照例翻看一下未接电话和短信,但我并不会点击进去看每条短信的内容。我怕增加负能量。现在我就像一只把头藏进沙子里的鸵鸟一样。

十几个未接电话中,有一个电话必须要回,是兄弟易军打过来的。

“兄弟,你找我?”我躺在床上问。

“嗯。现在市场上有对你不利的传闻。”他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传闻?”

“刚才我去广金公司闲坐,有几个人在谈起你,他们说你在澳门输了很多钱,公司快不行了。”他说。

靴子要落地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像身后的背景板被抽走更换一样,我从暖春中直接进入了雪地。

“他们怎么说?”我从床上坐起来问,冷意开始让我的身体有点发抖了。

“也没说详细,他们好像也只是猜测。你真的输了很多钱吗?”易军问。

“是,输得很惨。”我承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得想办法辟谣,否则很快就会有很多人追上门找你。而且这几个谈论你的都是跟你不太熟悉的人,说明消息已经散开了,你想想看。”

我心想:除了赢回几百万元,还有什么办法能辟谣?

易军又说:“我那个150万的货款你暂时不用考虑,你想办法先顶过这关。不管你现在局面有多糟,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就算全世界都不理你,你还会剩下一个朋友。”

他这番话让我心里很感动。易军说的对,需要辟谣。我得马上回深圳去采取对策,再说现在筹码也所剩无几了,留在这里作用不大。

“出事了吗?”小陈见我接完电话后心神不宁,也转过身来抱着我问。

“这两天估计债务会爆发了,我得马上回去提前处理一下,而且还要筹一点资金过来。”

事不宜迟,我下了床开始穿牛仔裤,一边对小陈说:“你留在这,用这八万多慢慢打,看能不能打起来。记着一定不要输完了,我处理好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今天能回来吗?”她问。

“不一定,也许明天,也许两三天。”

“好吧,我会慢慢来。你有什么事要随时发短信给我。”她说。

我低头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她用光溜溜的手臂把我抱住。于是我又在她的脖子上深印了一个吻,把她推开,匆匆离开了房间。

坐上船,我开始逐条翻看手机里未阅读的短信。

“海总,见信速回,急。”

“海哥,这两天能否把我公司货款结清?我明日过深圳找你坐坐。”

“老板,怎么总是不接电话?货款该付了,你在哪里?”

“海洋,听说你常去澳门?千万不要拿货款去赌!见信后给我回话。”

……

回到蛇口,我仍是不敢把手机调回为正常状态,我怕电话一接通后此时我会应付不过来。于是我先拨打季军的电话。

“上午有人过来公司吗?”我问。

“暂时没有,但电话很多,都是问你在哪里。”

“债务危机要爆发了,你下来对面的湘菜馆找我,我们一起吃个午饭。”我说。

我点了几个炒菜,辣椒入口后让我感觉舒服了一些。季军很快就下来了。

“现在也不知道消息是哪里传出去的,具体他们了解了多少,不过现在去探究这个也没用,今天开始就难得安宁了。”我对他说。

“那怎么办?怎么向他们解释?”季军问。

“除了给钱,没人会听解释。”我说:“这两天出货怎样?库存还剩多少?”

“只卖出了两车,还有三十多万货款可以收。现在价格每天都在阴跌,按今天平均价计算,库存只剩下400多万。”他说。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供应商们追上门要求提货,这时候把货物提空,我们又增加一百几十万的损失;不能再对外宣称我们手上有库存了。”

“如果他们上来要提货,能不能要求他们按以前的原价退回?”季军问。

“那更不可能,这样做等于是和全世界翻脸,矛盾会愈演愈烈。”我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自己把库存清空,收回现金。”

“还有亲友们的借款呢?下一步要付的利息怎么办?”季军问。

“除了澳门,我想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老实地对他说。

中午回到办公室,我们商量出了主意:尽快把货物卖掉,如果供应商们逼上门要求拉货,只能分出100万元来应付他们,剩下的用开远期支票的方式。

“开了支票出去,到期后账户没有钱怎么办?”季军问。

“左右都是死,至少能拖延半个月时间还有机会赢回来,否则连时间都没有!”我已经是歇斯底里了,顾不上后果。

下午,我们又匆匆驱车赶到惠州,找到手头生意还不错的范总。

“这几天价格还在阴跌,我可不敢接这批货。”范总递来一根中华,笑眯眯地回答我。

“老兄,我这几天要应急,可以每吨比市价便宜100元,等于提前把这几天下跌的价格补给你了,你就当帮个忙,怎么样?”

他考虑了一下,说:“那我只能拉常用的那几个规格,大概500吨左右。”

就是说拉走一半。这个交易又让我们增加了5万元的损失,但我顾不了了,因为马上可以收回接近200万元的货款。

钢材交易一般是晚上装货,第二天才有确切的提货数字,因此明天我才能从范总这里收到货款。喝茶道谢之后,我们又匆忙驱车回深圳。

晚上回到家,我提前做好了饭菜,在想着等小萱回来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这个决定很难!此时一说出来又是给小萱一个沉重的打击,而且她也只是束手无策,会让局面更加慌乱。明天还有200万元的资金可以到位,我可以争取在澳门赢百把万回来,使局面缓和一些再跟小萱商量。

赌徒就是这样,一次一次在犯重复的错误。

晚餐吃得很开心。小萱以为我仍是赢了十几万元,回来只是处理一下客户提货的事情。饭后,我们还去影院看了一场电影。

第二天早上,我给两个关系较为要好的供应商通了电话,通知他们下午会转账少部分的货款过去,并解释了一下关于澳门的传闻。我并没有说出实情,只是说跟着朋友投了少部分钱入股,目前周转较为紧张,但自己没有亲身参与。

我希望能通过他们的口去对缓解其他人的担心,不过已经很难了。

我只是这世上的一个小人物,在这个地球上小得不能再小。我的声音传不到亚非欧的角落,我的悲哀不会影响天气,我的悲哀只会影响一小部分人的悲哀。

不过在回公司的路上,车行中碾压着片片落叶,压碎树木细小的枯枝,我还是感觉到了大江东去的滋味。这种感受和传颂中的伟人们或流芳百世的词人们所写出的感受相差无几。我的世界和很多人的世界在重合,我们这些小人物的自私与卑微还有喜悦哀伤在虚空中一同汇流,在空间中相互关联如同一条无形的河。

大姐打了电话进来:

“海洋,晚上一起参加我们的聚会吧!主内的弟兄姊妹都很关心你。”

大姐两年前加入了社区的一个基督教会,以家庭聚会的形式为主,简称为“家教会”。这段时间她经常邀我去参加教会的活动。我对基督教并不了解,何况此时的我哪里还会有去聚会的闲心!上周我已和季军一起去过赤湾的妈祖庙,下跪祷告时我根本无法静心,感觉焦灼不安。

我拜神,但我其实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信徒,因为我并不在乎眼前跪拜的是哪个神,这么多年我拜的只是功利,不被神所喜悦。

这两天事情很多,不能参加了,抱歉。

“你抽空一定要来!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心灵的平静,否则天天忙着忙那,但做出的选择大多都是错误的,又有什么用?”

我无暇解释,我下午得过去澳门赢钱,因为神或许能宽恕我的罪,但世人不会。

中午,范总的200来万元的货款顺利到账了,另两家提货的30万元也打了进来。

送走一个上门讨债的业务员后,我对季军说:

“公司账上有230多万,我带100万去澳门,剩下的130万,你用90万应付这两天上门追债的供应商,40万留作付利息和公司开支。是祸已经躲不过了,如果这次再输就听天由命吧!”

季军心灰意冷地说:“只能这样了。我干妈她们的利息一定要保住,我就怕她们老人家会接受不了,拖下去能过一天算一天吧!”

中午时间,写字楼附近的餐馆都非常忙碌,为了节省时间,我来到楼下的沙县小吃点了两笼蒸饺草草果腹。

以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恨不得每分钟每一秒都坐在赌桌旁,一边不停地从赌桌上赢钱,一边不停地把钱汇入国内应付债主,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至于吃饭,等电梯,打车,过海关,这些都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这是一个末路赌徒的定式,早就被人设定好了。洞悉了赌徒心里秘密的赌场老板和魔鬼们,在暗中轻蔑地窥探着赌徒走上最后一程。

小陈正在金沙赌场一楼的大厅里。

“怎么样?”我走到她身后,捏捏她的脖子问。

扭头见我回来,她还是挺开心,但伸出的手掌上筹码却所剩无几:“不好,只剩4万多了。”她撇撇嘴说。

“别打了,我们回房间商量一下。”我拉起她。

回到房间,我对她说:

“我又刷了120万港币出来。现在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我在澳门赌博,这次赢了以后就还能继续赌下去,输了就没机会了,回去干等身败名裂。我想先把你的12万本钱抽回去,我用百来万能赢多少就全部拿回去应付债务,过两天再带几十万过来跟你重新开始,你觉得怎样?”

她摇了摇头,说:“那不是一样吗?啥时赌都不是赢就是输,你就放开去打吧,赢了你就全部带回去应付债主,我这里不还有四万多吗。”

见她如此坚决,我也不再坚持,于是说:“如果第一轮赢了,先留20万在你这,也许哪天我还需要你来救我的命。”

可惜,赌徒的计划全部都是空想。

猪已经养不肥了,已经奄奄一息了,所以趁这只猪死掉之前,最好连皮带肉把它一口吞掉。

魔鬼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下来三楼赌厅后,我们包了一张台,但根本没有赢钱的机会,一局不到,已经损失了70万。

此刻心态已经完全绝望,可以说是自暴自弃,所以虽然预感到会输完,但我们并不会想到要收手。我们重新回到广东会,用剩余的50万购买了泥码。

筹码总数一直在下跌,中间也有过几次小幅的反弹,但无济于事。数个小时后,50万全部消耗殆尽。

我望着小陈萎靡沉重的神情,我的心里首先想到了小萱。

赌徒,你偷偷赌掉的不仅是自己的幸福,还赌掉了身边人的生活。

“这里还有四万多。”小陈从包里拿出那4万多的现金码,摆在台面上。

我摇了摇头,说没有用,我们回房间吧。

合衣躺在床上,我把怀里那个小碟子拿出来把玩。我心里在想: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和魔鬼争斗,其实在神灵们眼里我也许就是和魔鬼为伍的,所以他们都抛弃了我。

“要不我明早让他把那十万也汇过来?”小陈躺在一旁问。

“不用。十万几十万我也能筹到,但是没用。我现在找不到赢赌场的办法,也许拿一千万过来都没用。”我说。

她把身体挪了过来,鼻子贴着我的脖子,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左脸。

以往在房间里抱着她很容易会让我冲动,但现在我身体竟然毫无反应。我不但把钱输了,连性欲也输掉了。

小陈也意识到了,她的手停止了抚摸,轻声问:“明天你回去怎么办?”

我的脑海里晃过各种乱糟糟的念头:走?自杀?任人打任人骂,坐牢?小萱怎么办?家人怎么办?季军怎么办?

我知道败局已定,库存里还有200万元的货可以套现,但这笔钱在赌桌上也救不活我。现在已经不可能有完美的结局,每一个选择都非常艰辛,但我必须做出一个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人性到了此刻已经是抽茧剥丝,暴露出了最底层的一面。

我仍是想活下去,先要自私的保存自己,才有机会将来弥补过错。

至于该怎么做,明天,我要回去和小萱季军一起好好商量。

※跑路秘笈

十年前,曾有一部美剧在国内甚火,名叫《越狱》。

这部连续剧主要讲述的是一个高智商的囚犯怎样从监狱逃脱的故事。在这里,我们首先对万恶的资本主义公开宣扬违法犯罪技巧,与法律对抗的这种调皮行为表示鄙视!

但是,为了向世界人民也展示一下我们的智慧,为了在电影电视剧本的娱乐事业上与西方人比拼一下,我们也来构想一个《跑路》的剧本,从模仿道德缺失的美剧的反面角度去警示世人,宣传一下正能量吧!

这个《跑路》的故事,当然也是发生在美国。不过由于我对美国的环境不太熟悉,所以很多场景只能通过身边居住环境去臆想,实在见谅!

假如某一天,你不得不跑路了,准备收拾行李远走高飞,你会怎么做?你有没有完备的跑路方案?

通常跑路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欠了人情债,得罪了几个亲友,借了某个高利贷,得罪了当地的村书记或恶霸;第二种是债务巨大,或犯了大事,被美国警方通缉,网上追逃。

第一种跑路很好办,早晨起来,刷完牙洗完脸,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完早餐,坐在沙发上逐个给亲朋好友打告别电话。看看机票时间差不多了,携妻小下楼,从容打的士去机场,姑且告别家乡。

我们要详尽分析的其实是第二种,假设你即将被美警网络通缉了,你要提前跑路,该怎么办?

首先,你要丢掉三样随身携带的东西:手机卡、身份证、自尊心。

丢掉手机卡很好理解,因为现在的手机和手机卡芯片都有GPRS的定位功能,而且电信营业厅可以随时查到你的通话记录,短信和微信记录。一般开机后不超过数十秒就能准确定位你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就算你关了机,芯片中的微电流一样会发射信号,暴露你所在的位置。所以凡是曾经使用过的手机和手机卡,一定不可携带。包括IPAD和汽车导航仪,这些具备卫星定位功能的电子设备全部要留下,等你到达目的地后再去重新购买。

身份证呢?现在美国的身份证全部是二代智能身份证,不管是在机场、火车站、银行,宾馆,只要你一刷身份证就是自投罗网。而且很多机场和车站等人流量大的交通枢纽中,早就安装了红外感应系统。理论上说,即使你没有掏出钱包里的身份证,隔空数米或者数十米,电子系统一样能识别出你是通缉犯,然后身材高大的美警们就会从你身后悄悄包抄过来。所以,旧的身份证你必须扔掉,你或者提前在外省办理一张新的身份证,或者找马路地面上贴着的东南亚证件集团帮你克隆一张。但克隆的这张你要提前去高铁站或者什么地方试验一下,确定这张假证没有犯罪记录。

现在国内的各大电子城里,还可以买到一种叫做IC卡屏蔽套的东西,很便宜,平时把手机和身份证装在里面,可以与外界的扫描设备绝缘。这不失为跑路用的利器之一。

自尊心呢?为什么也要丢掉。如果你还要保留凡夫俗子的自尊心,那我建议你不要考虑跑路,就呆在家里等死算了。自尊心和人类的尊严是两码事,我认为被关在笼子里,或者被强制剥夺生命那才是践踏了人类的尊严。因为上帝造人出来,就是要他好好活着,去吃伊甸园的苹果,去和夏娃行那事,这才是完整的人。至于被别人辱骂几句,被人家白了一眼,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那都不是自尊心,只是证明那人的秉性与你同样卑劣而已。几十年前,流行一种批斗会,被批斗那人在主席台上被一串乒乓球挂着,弯着腰向数千人鞠躬。很多人因此受不了侮辱而自杀。其实我觉得在身体没有受伤的前提下,一串乒乓球对我来说根本不算是侮辱,只要回家有吃有住,我愿意这样陪他们玩一年。因为玩这游戏的时候我在思考,甚至在构思一副画或一篇美文;但陪我玩游戏的人脑袋,像猴子一样被人控制,愚笨、又上串下跳,他们也许才是更可怜的人。

所以跑路过程中,不要与他人发生争执,也不要态度倨傲自以为是,你要时刻记得自己只是一条丧家之犬。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贪污了单位700万元公款,逃到中缅边界隐居。这家伙平时斯文有礼,骑着自行车老远见到熟人都要停下车来唠嗑几句,但跑路后生活也变得荒淫,竟然长包了两个小姐在旅馆长住,所以说人性深处难以测度。

有次他在大排档喝了点啤酒,跟饭馆老板发生争执,这位同学为了争口气,在桌上敲碎了啤酒瓶指着饭馆老板的鼻子骂:“我是全国通缉犯,我怕你!?”

结果二十分钟后他被逮捕。这是真人真事。

越王勾践为什么能逆袭成功,是因为勾践“够贱”,人至贱则无敌,勾践再次君临天下的时候,在他脚下跪拜的吴王还敢说自己有自尊吗?

丢弃了这三样东西后,你可以准备跑路了。

首先是行李和钱。

银行卡就不用说了,自己名下的卡一律统统扔掉。你要提前用新的身份证开好银行卡,开通网银。而且,你还要准备两三张别人名字开的卡作为备用,最好是用你的远房亲戚、或最信得过的好友身份证开好的银行卡。钱要分头存进几张卡里,而且这几张卡之间平时不能互相转账,账面上一定要脱离关联,免得你的资金某日被全部冻结。

现金不宜随身携带太多,但也不能太少,两万三万,跑路途中够用就好,而且跑路途中尽量不要用卡去柜员机提现金。不仅是担心美警们在查你的事,而是担心别人犯了事也会拖累到你。譬如十年前,有天夜里我去一家农行的柜员机取款,结果身后有三个便衣包抄过来,要求我出示身份证,并仔细做了核实,折腾了十几分钟。后来我打电话投诉,得知近期正在采取某抓捕行动,美警们正在多处柜员机上布控。

至于行李,以装满一个大的旅行背包为宜,外加一个小的手提包。千万不要用大行李拖箱+大旅行背包的配置,这会让人感觉你并非旅游而是确实在跑路,而且行李太多会成为致命的累赘。

行李包里,一套高档的西装必不可少。这世界就是人敬衣装,什么假身份证都没有器宇轩昂的外形有说服力。有这身武装你就可从容路过高级场所,给路边的巡警一个绅士般的微笑,在麦当劳里向正在喝咖啡的白领丽人们借用IPAD查询信息,运气好的话当晚还可以跟她回家节省一晚房费。

睡袋和简易帐篷野餐刀叉也要放进背包里,这是预防最坏的情况发生。何况,即使是在野外露宿,你挑选一个开阔的风景区,幕天席地,其实也是一种享受。

旧相簿千万不要放进行李箱里,一是增加了重量,二是因为你不知道跑路成功后,那个将来与你同居或者结婚的人是否靠得住,说不定哪天一吵架她就会举报你。所以先不要把你的历史装入背包。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要斩断对家人的思念,你可以事先把这些照片上传到网络空间里,等你安定下来后随时可以下载打印出来。

酒店用的牙刷和剃须刀一定要备好,腰缠万贯时你可以不注意形象,但跑路途中一定要注意整洁。有人以为蓄了胡子可以改变一下形象,须不知美警们临检时最关注的就是胡子拉碴几天不洗脸的人,不洁的外表显示出你的慌乱。

带一本最轻便的笔记本电脑,预装好可登陆国外服务器的VPN翻墙软件,这个一定要有。现在是个网络时代,不能上网的话你出门什么事都难办。笔记本没有卫星定位功能,不会被搜索出方位,而且随时可以在有WIFI的公共场所上网,无论是跑路还是将来谋生赚钱,你都必须用上它。

谈到VPN,这个软件你一定要精挑细选,因为据说很多VPN代理也被美警监控了,如果你通过被监控的软件上QQ或者邮箱,美警们一样可以要求代理商提供你的IP原始数据。

支付宝,包括国外的第三方支付工具你要提前多开几个。特别是国外信誉卓著的第三方支付平台,当你出现身份暴露的危机时,需要尽快挪动地方,这时候你把资金存在国外第三方平台会比存在卡里更安全。

准备好行李和钱之后,就要出行。

怎么走?飞机和高铁是绝对禁止的。就算你用了假身份证,你在入闸处的视频和照片也会给你带来无穷后患。长途汽车可以考虑,但我告诉你:汽车这个工具人人都想得到,太没技巧了。而且很多路口也会设卡临检,你能否通过则全凭运气。

伪装,在外形上惟妙惟肖是一个手段,但并非最高境界。

最高级的伪装是在气质上,是惑心之术。让盘查的人还没靠近就已经对你放松了戒备,认定你是一个好人。

所以,我推荐一种新型的跑路模式,就是结伴旅游。

所谓结伴旅游,就是自驾车长途旅行。每天都有不少驴友或白领帅哥妹妹们在网上发出各类信息:“下月1日欲自驾路虎往西藏,寻结伴游驴友两名”;“下周二本途胜车队前往阳朔,欲搭车同往的请速报名,AA费用900”;“小女子车技较差,下月初准备自驾游去拉斯维加斯,寻一车技好的帅哥同往。”

所以你确定了跑路的路线后,可以根据自己制定的路线在网上搜索这类结伴游信息,搭这些车前往目的地基本可谓安全。因为就算高速路口有美警们设卡盘查,你身边兴致勃勃的旅伴们会成为你的掩护,美警们的利眼不会关注在你身上。

自己在租赁公司租台车跑路是行不通的,一是你的行踪位置随时被人知道,二是你用旧身份证办的驾照会让你立马被逮捕,交警们的便携式扫描器可以通过驾照轻易获知你的嫌疑人身份。

即使是结伴游,在市区道路和国道上,你也不要开车;如果同伴实在疲惫需要你替手的话,只能在没有交警的山区道路上开一段。

交通工具选好后,那路途中的住宿呢?

中途在旅店住宿时尽量由同伴去登记开房,你的新身份证能不用就不用;如果开房需要登记全体证件,但下榻的酒店内或附近有大型正规的水疗场所,我建议你去那里过夜会更好些。一是便宜,普通的水疗加睡觉也就200元;二是大部分水疗中心都无需登记证件,便于隐蔽。

至于色情桑拿就不要去了,一撞上严打就完蛋,譬如2014年的东莞事件。而且以后严打的频率估计会越来越高。

跑到最后,总得找个地方落地生根,该怎么选择呢?

这要看个人的经济情况和专长。

携巨款潜逃的人,贪官或大BOSS,一般都会往国外跑。极可能他们已经提前办理了移民,在高尚社区买好了别墅,所以我们不必为他们操心,此处略过。

犯了刑事重罪,被抓获后不可能自由人间的哥们,跑路的唯一目的是找个地方苟此一生,吃苦或与世隔绝对他来说无所谓。这种情况我建议你就把自己当成南下北上的农民工,哪里有打工热潮就去哪里,加入数千万的流动大军。最好是进入像“富子康”这样的大型工厂,成为生产线上的一颗铆钉,只要你不学其他工友一样跳楼的话,估计十年二十年都不会暴露身份。

被债务所困,由民事已经上升到刑事诉讼的债务人,跑路的时候大抵已经没剩几个钱甚至身无分文。而且抱着一颗愧疚的心想在外面赚钱还债,因为拖累了很多亲戚好友。这部分跑路人,落地生根之后一定要想办法重新展开事业。

首选是选择落脚地。不要考虑穷乡僻野,这些地方外来人口会比较显眼,一旦被辖区民警关注上你就很容易暴露;何况,在这里你要找到翻身机会的概率也非常小。

快速发展的二线城市和大城市的经济开发区是首选。这些地方一是新移民人口多,二是商机无限有利于你白手起家。而且,这些城市普遍警力不足,居委会也是半年一年才象征性的做一次人口登记,没人会在意你,片警们更是无暇来认识你。

落脚之后,如果还有经济能力的话,一定要租中等偏上的住宅小区,甚至高尚小区,尽量不要去租农民屋。越高级的小区,你就能居住的越安全越长久,也有利于你下一步的生意开展。农民屋和租户集中的廉价小区往往是派出所重点关注之地,非常危险。

实在是为了省钱,你还可以考虑租当地大学院校内的宿舍,很多教师和教工会把他们的宿舍出租,价格便宜而且非常安全。食堂、运动操场、图书馆都可以利用,可以说是跑路者的天堂。如果钱仍是不够,就只能先去工厂打工,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或者工棚里,学会吃苦耐劳,等存到钱了再搬出来。

安定下来之后,你得考虑谋生之道,如果你对当地的商业环境还没有熟悉,我建议你先不要出门妄动,头半年,先呆在家里学会网络化生存。

利用网络铺设你的翻身之路,因为网络没有地域限制,你面对的市场仍旧是全世界。你只要再把当地的资源优势稍微发挥一下,竞争力不会比一个普通的合法公民差。当然,头几个月你可能找不到经营方向,生活又入不敷出,这时候你可以考虑去附近的酒吧或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做个兼职,每月赚个两三千解决吃住问题。但是你还是要把重点放在发展上,如果你想翻身,想有朝一日回家乡还债的话。

网络化生存,但千万不可网赌!因为你跑路的原因就是败在网赌上,不要像头蠢猪一样自己养肥了再被人劏一次。做论坛职业水军,帮人代理照看网店,自己开网店,建立一种新型的电商模式,这些都是可以赚钱并发展的项目,只要你学会思考并尝试。曾听说过有一个犯了抢劫伤害罪跑路到上海的年轻人,通过炒期货几年时间竟然赚到了亿万身家,还给汶川地震捐了一笔款,后来身份暴露后被抓捕回去,但只判了两年,可谓是完美收官。这样的例子只能用来鼓舞士气,并不值得效仿,因为在期货市场上成功的人可谓是少之又少,失败过的赌徒博弈的心态很差,尤其不适合再去碰期货。

有一份兼职解决温饱,又每天在网络上寻找生意机会,恭喜你,你已经迈向一条通往成功的大路,翻身有日。

这个时候,你可以想办法跟家人联络,报个平安。这就需要你发挥007的谍战技能,与美警们斗智斗勇。

首先要明确一点,你走之后,你全家人、甚至以往几个好友的通讯都全程处于美警们的监控状态。家庭电话,手机、通讯邮箱、QQ、微信、快递包裹,这些通讯联络工具不是长期被警局监听,就是被定期检查。再用电话或邮件这种直接的方式去联络,不但会暴露你的位置,而且会害了你家人。

有些跑路人在临走前,会和家人设定好一套联络的密码:譬如用“嵌字法”,这是清末袁世凯时代就流行的密码手段。就是用《辞海》或者《红楼梦》等书籍作为密码本,数字“1-2-1”表示书里第1页第2行的第1个汉字,“10-5-3”则表示第10页第5行等等。然后你用VPN翻墙软件发短信:“易发商城欢迎你!输入以下密码获得50元礼金:1-2-1,1-5-3……”,家人便可根据密码在书籍里套出一整句话。这种方法也管用,但是OUT了!用多两次,聪明的美警们就会想办法破译你的密码。

还是要从网络着手。最快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在网络上随时与家人联络。

跑路之前,先和家人约定好一个网络的文件储存站,国外第三方平台,BT站,或者社交网站等等。你这边写的信函,家人在那边阅读后删除;甚至你直接在脸谱网上发出的公告,家人阅读后心领神会,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网络时代,天涯海角间要实现联络容易得很,要实现全面监控确实太难。

落地生根之后,你可能会在当地找个伴侣,重新组建家庭;也可能会找机会把妻小接过去。又该注意些什么?

寻找性伴侣或情人,排遣寂寞,这是人之常情。但你一定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美国的通缉犯,即使情到浓时也不要轻易把过去向她和盘托出。因为这世上红颜知己易求,患难鸳鸯极少。相较之下,沦落风尘的失足女子可能会比一个家庭温暖的白领丽人更有江湖情义。因为白领乖乖女要照顾的是她的整个小世界,顾虑太多,难保她获知了秘密后不会出卖你。风尘女子反而更易理解你的沧桑,两人共同的污点使你们的结合互不嫌弃,但也未必可靠,她们当中大多数对男人已经看透,容易变脸,哪天招呼不打就会从你房里消失。

如果确实找到了深爱你的女人,重新结婚生子,你仍是要把过去隐瞒下去,不要轻易揭开。除非某天,你已经具备了还债的能力,愿意回家乡接受惩罚。否则,不要在创业途中徒增你妻子的精神压力。

最好的结局还是找回你在家乡的发妻,与幼儿团聚。这必须要等到你在异乡的事业已经上了轨道,帮她们安排好了全新的身份,这时候你就可以跟共患难的妻子在网上约定:“某月某日,我们在某地团圆。”上演一场浪漫又惊心动魄的逃亡之旅。

此时你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获得了新的驾照,可以公开抛头露面。所以你开着一辆租来的丰田小车,非常不起眼,静悄悄地停在某郊外温泉度假村的路口。

今日,你的发妻单位组织了一个集体郊游活动,就是来这个温泉度假村一日游。你妻子带上了4岁的儿子一起来玩,时隔两年,美警们已经放松了警惕不会跟踪她。何况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单位活动。

等全体同事都在温泉池里浸泡享受的时候,你妻子给她最要好的同事留下一封辞职信,拖着儿子悄悄换好衣服,走出度假村大门,走向路边,拉开你的车门。

亲亲久别的妻子的左脸,贴贴已经陌生的儿子的右脸,点火启动,赶紧走吧。

车子开到一百里外的另一城市,你把租来的车还给租赁公司,拖着妻小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又来到十公里外的一家路边洗车店。

你新买的越野旅行车正安静的停在那里,已经被洗得铮亮。拉开车门,儿子高兴地爬进了后座,说:“老妈,这车好宽嘢!”,妻子此时紧紧拥抱着你,早已经泪水满面。

你一家团聚,把车子驶入大道,进入高速,向着一千公里外的城市绝尘而去。

※债务风暴

早晨,我乘第一班船回到了蛇口。

季军正停在公交车站边等候。追债电话太多,他上午不敢回办公室,只留下小武守在公司应付。

当务之急,是要把库存的货物处理掉,保留最后一点资金的主动权。

“昨天铁牛公司提了一车,大概30万左右,价格不错,不过要一周后才能付款。”季军说。

我点点头,就是说库存还剩下170万元,我们马上驱车前往惠州。

现在不能四处打电话找人接货,因为这个圈子并不大,一个人报出的价格会在数小时内在圈子内传开,如果听闻我们正在低价甩货的话,会令债主们更加激动。

价格每日仍在继续阴跌,大部分钢材门市和包工头都不愿意接手,最后,我想到了珠海的徐总。

横琴正在大开发,有很多大型建筑工地施工正如火如荼,徐总的关系网应该有办法。

“问了好几个哥们,你明天把货拉过来吧!不过他10天后才能给钱,有没有问题?”徐总回复。此时他还不清楚我的真实处境。

“他付款能提早几天吗?我现在急等钱用!”

徐总想了一想,爽快地说:“我这还剩下20万现金,你要急的话就拿去用吧!”

货物有了着落,这让我们长松了一口气。

喘息未定,小武的电话打了进来:“海哥,你最好马上回公司一趟。”

又有债主上门了。不得已,我们硬着头皮赶回深圳。

两家供应商老板正脸色铁青的坐在沙发上等候,一个是广州的余总,一个是深圳的钟老板。

我早就抱定了一个宗旨:不管他们怎么猜测,打死都不能亲口承认澳门赌博的事。因为这是一个商人的禁区,一旦承认后,你休想再获得片刻安宁。

半信半疑之下,两位老板仍是不肯空手而归,于是我只好又开出了两张远期支票。

应该说此刻已不仅仅是对输赢麻木,对做任何事情的后果都已经麻木了。空头支票兑现不了怎么办?对一个赌徒来说这件事情并非最重要。这个程度已经不需要多巴胺继续刺激,意志其实已全面崩溃。你只是一片树叶,在大海的波浪里是沉是浮都由它去吧。

季军仍是不敢向他老婆摊牌,晚上跟着我一起回到家里商量。

当一个女人的丈夫成为赌徒后,她就无可避免的要定时承受各种突然其来的打击,直到她彻底崩溃。

小萱没有心情吃饭,呆呆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

“这下我全家人都会恨死你了,以后没人再会帮我们。”她痛苦地说。

晚上,三个绝望的人在一起商量出路。

“全部货款收回来还有多少钱?能不能跟供应商们讲清楚,请他们宽宏大量,让你们保留这点资金继续做生意?”小萱问。

“不可能了,人家不找上来拼命就不错了!”季军说。

“老婆,债主太多了。而且现在连已经开出去的几张远期支票都不够钱付。”我摇摇头说。

“你怎么能乱开支票出去?你知不知道后果?”小萱激动地说。她在金融系统做过两年,清楚空头支票的严重性。

“没办法,不开人家不肯走。还有,马上又要付下个月的利息,要是被老人家知道恐怕心脏病都会发作。”季军说。

是的,供应商只是第一波,马上还有第二波债务危机,亲友们的借款数额更大。这让小萱和季军越想越惧怕。

还有信用卡和小额贷款,仅这些欠债就很难摆脱。我心里暗想。

“要不我走吧!”我开口说。

“走?走去哪里?”小萱问。

“我自己躲在外面重新创业,这样可能还有机会翻身。临走前我给全部亲友和债主各留下一封信,可以让季军免除责任。我在外面赚了钱慢慢寄回来还债,你们以后的压力也没这么大。”

“你傻啊?一走就是通缉犯,你以为这么容易躲过去?”小萱说。

季军闷头抽烟,开始沉默不语。

沉闷的度过了两个小时,季军见谈下去也无太大意义,于是起身告辞。

他走后,我认真对小萱说:“老婆,我真的想走。”

“你走了晓莹她们怎么办?她们刚刚为你又背了几百万的债。”

“货款收回来还有两百万,先还她们150万,我带50万走就行了。”

“那季军呢?他肯吗?”小萱问。

“季军应该是希望我走,这样他面对亲友会容易些。而且公司账上还有40万可以留给他。”我说:“如果继续呆在这里,以后每天面对的就只有争吵和起诉,而且剩不下一分钱,不但没法翻身,还会慢慢把你们拖垮。”

“这样走的话,太对不起他们了!”小萱说。

“走了还有机会赚钱还债,留下来一样对不起他们。就算坐了牢,债务不还是没有解决。”

小萱觉得脑袋很乱,她理不出头绪。

“那我和你一起走?”她问。

“不行!你留在这里好好的,一走就变成共犯了。”我否决,“再说你没有反侦察意识,出去后肯定忍不住要和家人联系,很容易让我们暴露。”

“我不会,我要打电话会事先跟你说。”她幼稚地说。

“假如我不在家呢?你难道不会偷偷打电话给晓莹?”

她想了想,说:“也许会。”

我俩都忍不住笑了。

于是晚上,我在书房用电脑上网,她在床上用Ipad,俩人都在查询各种跑路的信息,了解远方城市的生态人文和新闻。

“不行呀老公,你还是别走了。”她指着IPAD上的一条报道说:“你看看这个,‘那人被抓获后,感激地对前来的公安干警说,终于解脱了,早就盼着回家了’。你看,跑出去的日子更难过!”

“好了,我明天先收拾好行李,至于走不走,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再说,能不走当然最好。”我安慰她。

第二天上午,开车送小萱上班后,早上9点一过,手机电话铃声和短信开始响个不停,又有两家供应商要求见面。这两家的欠款都不多,每家只是几十万元。

我对开空头支票已经害怕了。我心里清楚如果再开支票出去,将来兑现不了,债主们又不同意协商的话,很容易演变成一场刑事大案。

那应该怎么办?卡里还有20万元是昨天徐总汇来的,小陈仍在澳门挣扎,她发来短信说手上只剩下两万多元。

如果你是一个赌徒,你会选择怎么做?

我将车子留在家楼下,匆匆打车去蛇口码头。

买好了船票,在海关的入闸口,我伸手进包里拿通行证,但却怎么摸也摸不到。

我走到旁边的小桌上,几乎把整个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证件的确不在包里。

于是我打电话给小萱。

“老婆,你昨晚拿了我的通行证吗?”我问。

“对!我放在办公室了,以后不准你去澳门了!”电话那头说。

“不去又能解决问题吗?呆深圳有什么用?”我着急地说。

“就是澳门把我们害死了,你怎么还不醒悟!”她挂了电话。

我只能怏怏地走出蛇口码头。现在护照被我三姐收了,通行证又被小萱收走,澳门没办法去了。

局面已经糟得不能再糟:小陈孤身一人被撂在澳门,包括我的行李;债主们每日上门追债,我不敢面对他们;开出去的支票超过300万元,必须筹足这笔资金,否则“弹票”(支票余额不足退票的意思)后不但会遭致人民银行的巨额罚款,还会引发刑事诉讼;马上又要应付第二轮亲友们的债务风暴。

我只能先给小陈发了短信:“证件被收走了,你再坚持几天。”

“嗯……我等下搬去皇家金堡住,那里台子小,而且住宿便宜。尽快过来,等你。”

面对合作多年的供应商,即使你找到各种理由解释,但如果你连一张远期支票都不肯开的话,谁会相信你的诚意?

不得已,我只好把20万元现金又付了出去。

收到了部分现款和支票的供应商们暂停了攻势,还剩下几家依旧在穷追猛打,但已经让我感觉清闲多了。

接下来两天,我每日西装革履出现在办公室,硬着头皮与供应商们周旋,在谎言中如坐针毡。

小陈定时发来短信:3万、1。5万、2万、去打一会儿老虎机、不行我去大小台试试、我去跟旺台。她下注的胆子越来越小,在苦苦挣扎。但我知道她迟早会输完,就像阿强他们看出我迟早会输完一样。

开出去的支票在帮我读秒:还剩十天、还剩八天。我必须要把钱补进账户!

心急如焚,我每天想的就是怎样在下一秒变出钱来。但我不敢去碰网赌,因为去年湛江卢曾介绍过一个赌博网老板找上门,想让我帮他拉大客户,了解过网站的后台。我深知网赌比澳门更可怕,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特别是BETT356、搏猫这种打着上市公司旗号的网站。

情急之下我决定试试赌球。于是打电话给一个熟人的朋友,让他在某网上给我开了一个账号,设置了10万人民币的额度。赌球一向是我的禁区,因为我曾有一个同事在赌球上输了两千万元,一直被我当做反面教材向其他人提起。

但不管怎么作假,总比网络百家乐好些,毕竟还需要一群大牌球星上场表演,好过我天天在数着手指头等死。赌球的抽水很厉害,我于是不买单场输赢,只买“大球小球、单双、半场和、全场和”这几种,采用类似于21点的倍投赌法,一周下来也赢了10万元。这10万元顺利取款到账后,第二周我继续这样玩了几天,又赢了两万多元。结果那做代理的朋友打电话来,说老板不同意再给我额度,要继续玩就得自己存款。于是我停止了赌球,这是后话。

想到即将要到期的几张支票,想到过几天剩下的180万元货款就不得不存入公司账户,被托收的支票划走后,所有希望都将破灭,我变得身无分文。

想到这些就几乎让我发疯。

第三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和小萱大吵了一架。

“明早我跟你去办公室,把通行证拿回来!”

“不行!你这样会把我们都害死!”

我去翻她的包包,看她有没有把证件放在包里。

她气愤至极,从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对着手腕,说:“海洋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去澳门,回来后就只能见到我的尸体!”

争吵声音太大,隔壁邻居给管理处打了电话,小区保安员上来敲门询问。

一番歇斯底里的吼叫后,我又抱着哭泣的小萱道歉,俩人重归于好。

我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病态赌徒,每次在赌场里毫无信心,但回到现实后,又把解决困难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赌场上。

半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看着身边小萱蜷缩着的后背,连日来的惊吓使她连睡着的姿态都那么可怜。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继续留在她身边,我还是应该回到赌鬼的世界里去,或者就索性流放自己。如果我离开了,她仍有工作和房子,不会被我的债务牵连。而我已经无可救药,在第二轮债务爆发之前,或者走,或者死,我必须做一个选择。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三姐,让她把护照马上快递过来。

“去斯里兰卡?那里需要你过去吗?”三姐狐疑地问。

“对!客户下一期的工程马上就要启动了,现在出现了竞争,我要过去跟他们联络一下感情。”谎言已成为口语中的主要组成,我编了一个让家人无法不支持的借口,何况护照是用于出远门的,三姐不会想到通行证已经被小萱收起了。

于是她把护照快递过来,当天下午五点我就收到了。

与三姐通完电话后,我又打电话给铁牛公司的工程部经理,请他今天帮我加紧在财务部办理结算。铁牛公司是深圳一家信誉卓著的施工单位,很快他们财务部就通知我可以带上发票去领款。

于是下午,我又收到了30万元的支票,转入公司账户后迅速提了现金进我卡里。

家中的行李已经打包好了,但我最后的念头还是不想跑路,只空手离开了家门。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仍想留在小萱身边,如果我这次过去能够赢钱的话。

我知道小萱回家后肯定会失望透顶,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留了一封信放在茶几上。无论有多少谎言,我只是想挽回生活,小萱能理解这一点。

两个绝望的女人在大海的两岸,一个在海这边残酷的现实中焦虑;一个在海那边虚幻的梦境中憧憬挣扎。

而一个已频临疯狂的男人,就在现实与虚幻中不停穿梭,在两个绝望的女人中穿梭。

这真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快递员已经打来了电话,但他正在旁边的写字楼派件,我没有耐心在办公室坐等,于是自己去找他把护照取了回来。

晚上八点,我出现在澳门的皇家金堡赌场。

这个赌场很小,澳门本地的老赌鬼扎堆,非常拥挤,唯一的好处就是房间便宜,买几万泥码就可以送房间。小陈正挤在一个密不透风的人群里,用手头的一万多元苦苦支撑。

我把她从人缝里扯了出来,拉她往电梯方向走去。

包里有刚刷出来的39万元港币现金,路过餐桌旁的一张赌台时,那张台刚刚洗完牌,荷官正在派第一口牌。

“等等!”我掏出五万港币扔在桌上,“买一口庄。”

“你疯了!路子还没出来!”小陈用力拽紧我的手臂说。

“你还认为百家乐有路吗?今天是输是赢,就看这口运气了!”

“看牌吗,老板?”女荷官问。

“不看!”我站着挥了挥手。

闲7点,庄9点,我们赢了。

我没有接着下第二口,而是拿起筹码去账房兑换了现金。我的情绪很激动,进赌场第一秒钟起我就一直很激动,说不清是兴奋、愤怒、还是恐惧战栗。我把筹码放在柜台的时候手都在微微抖动,以至于垒好的筹码哗的一声散落在柜台上。

有一个小方法可以测试你的赌博状态。睡眠不足,过于激动、心慌意乱者一测便知。

拿出一个1元钱的硬币,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硬币的两个边,然后稍稍用力。

如果用力后你发现手指在不停抖动,根本捏不稳硬币的话,你就可以回房睡觉了,不适宜再赌。

我无法平复亢奋的情绪,乘电梯上楼,小陈打开房门,带着有点畏惧的表情问:“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把她推到在床上,近乎粗暴地扒掉了她的裤子,将我的亢奋宣泄出来。

体内的波涛似乎平静了些。小陈用浴巾帮我擦干后背上的水珠,问:“事情不顺利吗?”

“等死的节奏。”我回答说。

话虽是这样说,没有人愿意等死,既然来了,我就是来寻找希望的。实力微弱,但求生之刻你不会再关心自己的实力,就像《拯救大兵瑞恩》里的镜头:哪怕你的腿已经断了,你也会用手枪里最后几发子弹对着迎面碾来的坦克射击。

皇家金堡太吵杂,不是个适合赌命的地方。如果你把自己这条命押在庄上,这时来了一个干瘦猥琐的澳门佬,他输了一辈子剩下的只有猥琐,他故意押500元在闲上跟你对着干。然后你用你的命赢了他500元,是否值得庆幸?如果他用500元赢了你的命,你是不是该冲上去把他掐死,同归于尽?

“那去哪里打?”小陈问。

我的大脑屏幕从右到左一摆,十几家赌场图片从眼前掠过,看不清哪家才是适合赌命的地方。

“就近,去华都吧!”我说。

皇家金堡距离华都酒店仅仅只有一百米。走进华都赌场的二楼,这里是一个安静的赌厅,赌客稀少,码粮不高,在账房购买泥码会同时返还0。7%的现金。我把包里的44万现金全部拿了出来。现在是晚上9点,十二个小时后,在日出后的9点,我需要卡里有一百多万的人民币现金回到深圳,这样才能买回我和小萱一起生活下去的勇气。

有一个赌客正在唉声叹气,四十多岁的内地男子独自坐在一张赌桌下注,每次开完牌他就要哀叹几声,虽然他的下注不大,每口只是两千三千。

他又下了一口两千在闲上,荷官正待开牌时,他突然伸手把闲上的筹码取了回来,看起来是路子弄错了。他盯着屏幕继续研究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哀叹了一声,不敢下注,站起来晃去别的赌台。

他刚离开,我脑里闪过火花般的念头,于是我把20万押在闲上,就在他刚刚撤下筹码的位置。

小陈非常紧张,我今日很反常,疯狂之中带着暴虐,让她感觉害怕。

我发现自己很冷漠,残忍,不计后果。我总以为自己关心小陈爱护小萱,此刻突然发现筹码推上去时我根本顾及不到她们的生死;而我自己的生死也不过是在卑微中祈求,并不由我掌控。

我不是以前那个在暴雨天气步行半小时给正在教室里自习的三姐送伞和酒心巧克力的少年了;我也不是小萱心目中那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新好男人。

我是一个在地狱边缘与魔鬼决斗的武士,却不知不觉早已被魔鬼同化。

偏偏这口我又赢了,魔鬼算无遗策,在你的心脏完全被腐蚀之前它不会轻易下手。

筹码有了63万,我继续寻找赌桌下注。

“要不要慢慢打?你这样把我搞得好紧张!”虽然赢了二十几万,但小陈的语气近乎哀求。

于是我也退缩了,向魔鬼露出了破绽。本来这一口我打算推上30万,但犹豫数秒之后,我只押了10万。

10万输了。

勇气顿挫,我被敌人看穿,暴露出弱小的原形。我和小陈找了一张赌台坐下,重新跟随屏幕的引诱慢慢下注,但单纯的防御毫无作用,每一个空门都被敌手击破。

半夜一点,手上又只剩下十几万筹码。

我已经无心战斗了,押注和开牌心不在焉。我在想着小萱和明天,现在不但对输赢麻木,连对绝望都已经麻木了。脑子里都是和赌无关的事情。

“别打了,留下点本明天再说吧!”小陈拉着我走出了赌场。

街上有一家茶餐厅,两个男女赌鬼把吃晚饭的事忘了,于是走进去点了两份汤粉。

小陈低头喝着汤,不再像往常一样逗我说话。她的心里很失望,她终于认清我在赌桌上不再强大了,现在我也是一个需要救助的对象。

“乐清那边的环境怎么样?”我随口问一句。

“不错呀,雁荡山在那里,我觉得比杭州舒服,你想去玩吗?”她问。

“没,随便问问。”其实我心里在想着,离开深圳,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一个角落能容纳我。

旁边的桌子上,两个年轻的大耳窿正拿着纸笔向一个三十来岁的内地女人询问,车牌号码?家庭电话?如果输了几时能还钱过来?等等,让我感觉很厌恶。这个城市外表光鲜,但每到夜晚有数千只秃鹫在活动,争食腐肉,龌龊不堪。

汤粉还没有吃完,我拉起小陈走出了茶餐厅。夜繁华无声,凸显冷漠,两颗绝望的心需要一宿休眠。

第二天一早,我并没有收到小萱的短信。

小萱在失望中反而平静了。

整整一天,她只发来了一条信息:“回来吗?”

我得重新认识我的老婆,她抗压的极限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身边的小陈也是如此,她似乎永不会放弃,仍旧执着地在屏幕中寻找规律,不时惊喜地抓起几个筹码赶去某张赌台投注。

而我却置身度外。我和他们不在一个空间里。我把自己用一种透明的物质隔离了,我安全的躲在里面,在想着远方的城市,在想着天际,看见自己孤独流浪在大草原上。

在餐桌上吃午饭,小陈一边吃还一边盯着几张赌桌的动向。

“你不累吗?”等她走回来,我同情地问她。

“好啦,你就休息,等我来发挥,别泄气!”她安慰我。

不过筹码却只剩下六万多了。

“找个台一把压了吧!”我说。

“不行!”她把筹码抢在手上,说:“慢慢打肯定能起来!”

于是我继续包裹在那层透明的空间里,像上帝一样观看人间的愚昧。小陈紧张欢呼悲叹期盼,她在玩人间的游戏,其实她也只是某个游戏的一部分;游戏的输赢早有定式,与她的努力无关。

又只剩下两万多,她惧怕了,不敢下注。

“我烦死了!”她苦恼地回到座位上。

我穿破那层透明的物质回到人间,手机正在包里不停地震动,烦恼与绝望立刻侵袭进来。该死!人间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不能让小萱沦为小陈。我要让小萱解脱出来。

我清醒过来了,人间自有游戏规则,剩下的两万多金钱要珍惜。“别打了,留点生活费。”我对小陈说。

“去外面吃饭吧。”我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皇家金堡里的赌场套餐确实让我腻味了。

失魂落魄的小陈跟着我走进一家东北饺子馆,我却貌似心情舒畅,因为我刚下了一个让小萱脱离苦海的决定,让我感觉轻松不少。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今晚来不及回去了,因为晚上小萱肯定会呆在家里,我还是明早再回去。

小陈觉得蘸满了醋的饺子仍是入口无味,她着急地问:“现在怎么办?我们怎样打也赢不到钱!”

我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夹了一个酱骨架在她碗里。无意中我看到门外有一个“网吧”的霓虹灯标记,于是说:“一会儿不去赌场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个网吧在地下室里,环境阴暗潮湿。小陈疑惑地问:“我们来网吧做什么?”

打开电脑,我登入那个赌球账户。前两天我在里面已经赢了5万多元,这个时间正是球赛最多的时候,于是小陈很快和我一起聚精会神投入到各种赔率数据中去了。

在百家乐台上输得胆怯的一男一女,花费了上万元的旅费来到澳门,却滑稽地窝在澳门的网吧里赌球。

这点赌球输赢对我丝毫没有压力,何况它只是电脑上的数字。所以我采用最简单的倍投,但球赛场次有限,输赢也慢,打到半夜三点只赢了两万多元。

已经很疲惫了,何况明早还要去乘船,于是我们回酒店休息。

“我们就这样在澳门呆下去吗?明天该怎么办?”小陈困惑地问。

“明天我回去拿行李,我要走了。”我说。

“走?你想去哪里?”小陈问。

“没定。我先回来澳门,还会再带点钱过来。但不管输赢我都不会回去了,赢了就走,输了就自杀。”

“你别吓唬我!赢了干嘛不回去?”

“没有用。”我冷笑着说:“就连这几天的损失都赢不回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是赢点钱做跑路的生活费靠谱一点。”

“那你老婆呢?”她犹豫了一会儿问。

“我走也是为她好,不想把她拖死。”我说:“要不我先去你那边,你帮我在外面租个房子,我在网上做点生意,要生存下来不难。”

“公安局会不会追上来?”小陈担心。

“我先用护照从澳门飞到北方,转移他们的视线,再悄悄去你们那里。到了乐清后先潜伏一段时间再出来活动。”

“嗯,这样应该行!你准备做什么生意,我跟着你做。”小陈混迹江湖已久,为了生存,她已能够接受这些叛逆的想法。

“那当然,平时抛头露面就靠你,我只在幕后。有百来万的本钱,兴许很快就能翻身还债。”我说。

这样一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心想明年或后年赚到钱之后,把钱转入国外某个网络支付平台,再想办法把账号和密码发给小萱,让小萱取出来还债,一雪前耻,这是何等畅快的一件事!

小陈也觉得这个计划很不错,简直是美好的翻身计划,比赖在澳门做一个滥赌鬼要靠谱得多。

所以房间里的气氛马上变得活跃了。

“不过你不能出卖我,还有不能让老陈跟踪过来把我们捉奸在床了。”我半开玩笑的说。

她狠狠捏了我大腿一把,不过还是很认真地说:“你过去躲着也不是办法,我就跟他明说你过来避难了,让他辞了工我俩帮你打下手吧。”

“哈哈,那不是西门庆和武大郎合伙开店?穿越版的水浒啊!”我哈哈笑道。

她伸手在我身上乱掐,两人笑作一团,最终我气喘吁吁地把光溜溜的她压在身下。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告诉小萱,也没有通知季军,悄悄乘船回到了蛇口。

回到家,小萱已经开车去上班了,茶几上的信已经收起,家里被她打扫的一尘不染,看得出她在等我回来。

洗衣机里有脱干的衣服还没有晾,应该是小萱上班太匆忙给忘了。我在阳台一一把它们晾起来,顺带给花花草草们浇透了水。

我把几百张婚纱照和婚礼视频压缩打包发在网络上,又把全家人的合影照也扫描了上去。电脑里无意翻出我写给小萱的一封情书,就是两年前我惹她生气后又写给她道歉的那封,看了一遍觉得很感动,于是打印出来。

留给亲友和债主们的信是早就在邮箱里写好了,我刚准备打印出来,又想想通过小萱的手交出去会让她陷入困境,于是我设置了一个定时发送,数日后它将发送给季军。

坐在沙发上,想提笔给小萱写点什么,想了许久,只在那封打印出的情书背后写了几个字:“老婆,等我两年,我会回来。”

我把工行理财卡和U盾留了下来,压在情书上,下周徐总会把剩余的150万元货款打入这张卡里。

我又把国外某个冷僻的电子邮箱账号和密码写在一张名片上,注明:“只能上班时间用同事的手机或Ipad登录,切记!”,一同压在情书上。

接着我翻出所有的信用卡摆在茶几上,逐一给客服中心打电话,申请临时额度,最终额度只调高了15万元。

保险箱里还有一张纯金的纪念卡,我决定带走。虽然一张金卡不值几个钱,但某天出门在外它也许能帮我度过一劫,这是我在梁家辉的某个电影上学到的。

我打开密码保险柜,意外发现小萱还放着20万元港币在里面,这应该是我以前几次从澳门带给她的,她一直没有动用。于是我把这20万港币揣进怀里带走。

都准备妥当了!我的人生将从今日起开始一个新的段落,38岁,我要尝试一个新的活法。我长长吁了一口气,又在整个屋子里转了一圈,仔细翻看了屋里的每一样物品,要把记忆一同带走。

小萱的痛苦是暂时的,我留下来只会令她以后的生活暗无天日。

大姐的电话恰好打了进来。

“海洋,今晚来参加我们的爱宴吧,在Peter牧师家里。”

“姐,今天我要出一趟差,来不了,对不起。”

背着重重的旅行包,锁上家门前,我想到小萱也许会改嫁他人,这让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那天从蛇口码头乘船,汽笛鸣起后,轮船转舵驶向大海深处。我想起李后主的那首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心头涌起百般滋味,颇有沧海桑田的感觉。不过我内心却夹杂着一股隐隐的兴奋,这是动物逃生后的本能反应,不必为此愧疚。即便是卑微地活着,从微观经济学的角度看,我此时跑路是对的,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对于正在跑路的人来说,道德只能暂且抛在一边,何况轮船正奔向一个藐视道德的城市。

我没有像麦克阿瑟将军告别菲律宾一样对着身后喊一声:“我一定回来!”,我始终做不到这般强悍。

回到皇家金堡酒店,小陈穿着睡衣打开了房门。她又赌了个通宵,但毫无进展。

我把行李包放在一边,刚脱下休闲西装,她一把抱着我,眼睛仔细在我脸上端详,说:“你真的没事?”

“没事是假,但只能曲线救国了!”我苦笑了一声。此刻我想起了汪精卫,我觉得汪精卫投敌时的心情应当不过如此。

既然已决定跑路,信用卡里的临时额度就该尽早刷出来,和小陈剩下的现金凑集在一起,逃生资本还剩下40万元港币。

“你怎么打算?赢到多少收手?”望着床上这一堆港币,小陈问。

“最好能打到130万,这样有100万整的人民币作为启动资金,剩下的作跑路费用。”这是我的终极方案。

“如果……打不起来呢?”她又问。

“一分也不留。你订个机票回家,不用管我。”我斩钉截铁地说。

“别这样,你说这些让人好害怕!”她听了有点着慌,又靠在我肩上安慰道:“肯定能赢,一切都会好的!”

现在的思路又与数日前不同了。前几天是歇斯底里的赌命,不计后果;但现在则是要保命,储备粮食藏身敌后,目的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还都建朝,所以要采用最谨慎的策略。

这样一分析,肯定会为数日前的鲁莽悔恨不已。谁让我们是赌徒呢?再回想过去的话,每个赌徒都可以在石柱上撞死一百次。

这个下午稳妥得像穿了橡胶裤后再套上安全套的嫖客,安全的不得了。所以一个下午我们只赢了3万港币。

我的护照是第二次入关,只能停留两天,小陈提醒我是否该飞一次泰国延长停留时间。

楼下有家旅行社,给出的报价是4800元港币往返。

我正准备掏钱出来订票,突然发现自己好傻!按照澳门政府规定,超期滞留一天罚款200港币,4800足够我在澳门滞留24天,我何苦飞来飞去?再说跑路之后,海洋这个身份也从此作废了,在澳门保持良好记录有什么用!

跑路的规则,就是不守规则。

想通这个,很多事情也就豁然开朗。于是我们把心安定下来,手机仍旧保持开机状态,这样债主们打电话可以接通语音信箱,不至于过分惹怒他们;澳门号码也一直开着机,但季军没有打过,他已经懒得打;小萱也没有短信过来,她在等我自己醒悟后回家。

但是今晚小萱回到家后,她会做出什么?能睡得好吗?我以为自己能够一走了之,但仅连这点牵挂都放不下,我又失策了。

我和小陈已经坐在起步300元的桌子上,这是全场最低限额的赌台。我必须每小时都在赢钱,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储备生存资本的机会,必须珍惜;但我心里始终担心着小萱,心里时而发慌,所以我不敢下大注。

我心里在计算着:平时回到家是晚上七点半,今日自己开车上班,时间应当会提早。晚上七点开始,我就把手机握在掌心里,不停地看来电显示。

小萱打来了。

我匆匆离开座位,几乎是小跑进了洗手间。这家赌场的洗手间七拐八拐,所以比较安静。

“老公,你在哪里?”电话那头柔声地问。

“我在澳门。”我老老实实说。

“不要这样,你回来好不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于是我的心软化了,悲怆决绝都化为乌有,又一昧地好言敷衍她。我的目的只是让她能安心睡觉,也许过几天小萱就能冷静下来,接受这个现实。

“不管是输是赢,你一定要回来,知道吗?”她终于挂了电话。

小萱那边安全了。我和小陈继续艰难地在台阶上爬行。

这时候的赌博已经毫无乐趣可言了。我已不敢再推五万以上的注码上去,连押一口五千都会异常紧张。以前曾多次用四十万元赢回两三百万元,现在想起简直是天方夜谭。试想你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割自己一块肉作饵扔进海里钓鱼,此刻赌钱就是这种滋味。

不过我和小陈还是钓到了。折腾了半宿,疲惫不堪的我们回到房间时,手头有了10万元赢利。

第二天。

小萱看起来并没有被吓到,仍是一如往常的发短信来询问战绩。诺基亚的手机短信已满,三星的手机装的是澳门卡,只有小萱在和我联络。

似乎风平浪静。于是我和小陈划着小桨在平静的水面上努力向前。

但到了下午,船划到一个急弯处,突然被一个隐藏的漩涡翻转,我们惊魂未定的从水中爬出来。浑身湿透,船继续向前行,但战利品已全部丢失。

风暴其实是由你的内心发起的,也许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平行世界,你的意念决定着身边的一切。焦躁开始如日落后的阴影,慢慢覆盖上来。

开始遭遇打击,晚上十点多,我们已经倒输了10万。

我不敢赌了,因为我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身上也觉得很冷。于是我们回到房间。这次我带了笔记本电脑,两人继续在网上赌球寻找安慰。

第三天。

本文中我曾多次提到过:到了中后期,赌博已经不是一个独立事件,它牵动着生活,同时输赢又被生活决定。

现在,让我们用活生生的片段来证实一下,看看我的赌博是怎样影响身边人的生活。

小萱昨晚没睡好,早上回到办公室心里非常不安。于是她打电话给季军,问他知不知道我出走的事。

季军这两天一直呆在家里睡觉,他早就心灰意冷,只是说:“希望他赢,输了也没办法,现在还能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广州的易军打电话给季军,问是否知道我的下落,因为他发了几条信息我都没有回。

于是季军告诉他我去了澳门,并把所有真相和盘托出。

易军马上打电话给小萱,和小萱聊了近一小时,商量是否有挽救我的办法,小萱告诉他我的澳门卡号码。

易军觉得事态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他想找多一个自己人一起商量,于是他打电话给深哥,马上从广州开车到深圳与深哥见面。

深哥此时才听闻真相,惊得目瞪口呆。但冷静下来之后,深哥说:“阿海不应该走到这一步,现在先不要管钱的事,救一条人命要紧!”

他俩打电话给季军,但季军不愿意出来。于是他俩一起开车去找小萱。

小萱拨通我的电话,说:“你等等,易军来了,他要跟你说几句!”

易军接过电话说:“老兄!你不必这么绝望,我会一直挺你!回来吧,我们以后一起奋斗!”

深哥在一旁说:“告诉阿海,我那笔两百多万不会追他,我等他翻身!”

易军说:“你听到没有?有这么多好兄弟,你还担心什么?”

我在电话那头无声哽咽,泪水滂沱,小陈不停地递给我纸巾。再坚强的男人此刻也难忍住眼泪,何况赌博早已将我的意志折磨得脆弱不堪!

但我不肯回去,我太愧疚,恨不得挂断电话就从楼顶跳下去。别说想赢钱回去向朋友们赎罪,我连自己跑路的费用都赢不到!这天下午,我们手上只剩下10万港币。

十一

易军没有回广州,他就在蛇口开了个房,等我的进一步消息。

我和小陈决定换场地,打车去了威尼斯人赌场。

我们不敢碰牌,因为牌一到我和小陈手上就几乎是等死。无论是百家乐还是21点,投注之后我只能闭上眼睛喃喃祷告。旁人也许会觉得可笑-就像我曾经笑话别人一样。但此刻就算发生地震海啸我也不会理会-如果发生了更好,让全国的银行和高楼变成一片废墟,电脑瘫痪数据全部丢失,我的债务和未公开的秘密也瞬间消除。

早上六点,熬了一个通宵之后,我们终于把跑路的经费输完了,两人踉踉跄跄的走出了威尼斯人的大门。

我脑袋一片空白,冷风扑面,我低头穿过停车场,顺着马路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往前走。

“你要去哪?”小陈从包里取出围脖御寒,从后面赶上来。

“不知道,我想走一走。”

我和小陈流浪在氹仔岛的清晨里。穿过一条商业街,路过一个用铁丝网密封着的篮球场,穿过一个儿童游乐园,走上一个人行天桥,又路过一排正在施工的住宅楼,走了半小时,来到一个斜坡上的三岔路口。

这个三岔路口有一个开放的小公园,小陈走得有些累了,说:“我们去石凳上坐会吧。”

这个公园小得不能再小,如果有一只非洲象闯进来可以两脚把它拆散。坐在一棵不知名的果树下,晨雾还没有散尽,石凳和石桌都被露水打湿了,冰凉彻骨。熬夜又输光的赌徒已经耗尽了体内元气,更是无法抵挡寒冷。小陈掏出一包纸巾来吸干石凳上的露水,我把外衣脱下来垫在上面,两人一起依偎着取暖,这样感觉好多了。

小陈很困,她尝试了一下把头趴在石桌上睡觉,但石桌太冷,她又缩进我怀里。

“我们完了吗?”她闭着眼睛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这棵树上挂着很多果实,看起来又不像是苹果,我随手摘了一颗,问她:“肚子饿不饿?”

“别吃,小心有农药。”

“那正好,我现在是社会公害,把我毒死澳门政府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了。”我抓起果子咬了一口,谁知青涩的狠,赶快吐在地上。

“把我抱紧点,好冷。”小陈缩作一团,喃喃地说,“你说我们到这一步是何苦?”

没有食物供给能量,确实感觉很冷。我点了一支烟,香烟的热度使身上的寒意稍微减轻了些。我把烟放在她嘴唇边,她吸了一口,吐出杂乱无章的一道青雾,迅速消失在湿润的空气里。

幸好包里还有水。在澳门从来没有人渴死,因为所有赌场都有免费的矿泉水供应,还可以拿几瓶带走。

我喝了一口水,自嘲地说:

“半年前,我是抱着征服世界的心来到澳门。要把世间繁华握在手上,上流社会生活,跑车和豪宅,四季恒温泳池,名望和崇拜,私人飞机,那些高官们、明星们他们有的东西我也想有。我是冲着这些来的。我想自己也快四十了,出来磨练了十几年,能力不会比别人差,我就应该趁这个年龄博一把,用口袋里的钱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在这里就算混不成超级富豪,上亿身家总该有吧?这样人生才没有白过。”

“谁料到今天会比乞丐还惨呢?”小陈嘟哝着接了一句。

“有次参加大姐她们的小组聚会,那晚大家查阅《圣经》,讨论门徒保罗关于真理的一段文字。我心想教会的人心地实在太善,现在还有谁会去讨论真理?只有初中高中写议论文的时候才会去争论这些;现在我们每天想的就是买房子、买车子、换房子、换车子,天天忙的不得了。这半年赌博生涯更是忙得可笑,吃饭在读秒,开车在读秒,赌钱在读秒,就差做爱的时候没有读秒。”

“前段时间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的生活就变成读秒了?以前的品质怎么一下都没了?干嘛我进了赌场总是那么紧张,放松一点不行?现在我都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她问。

“我们赌,傻傻的去赌身家性命,是因为我们不是在为自己的灵魂活着,是在为这个世界的规则活着。”

“好难懂。”她叹了一口气,从我怀里坐起来说:“我们回房间睡觉吧。你还有钱续房吗?我这只有两百了。”

我掏出钱包翻看,里头还有三千港币。

“今天是周几?”我问。

“好像是周六了。”她答。

“走吧!回房间睡觉,再赌两天球,后天周一可以把账户的赢利提出来。”

说出这话时我自己也觉得很凄凉。

我知道小萱的爱、易军的来电才是真理。

但澳门没有真理。

在酒店里一觉睡到下午。诺基亚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这样更好,反正债主们的电话和短信我也没看过,再说如今已生死由命,诚信已经无关紧要了。

易军想过来澳门找我,但他既无通行证也无护照,他从来没有来过澳门。小萱的护照则已经满页了一直没去更换,她前日急急忙忙在网上申请了通行证签注,但也要下周才能拿到。

我和小陈则呆在房间里上网赌球,已经赢利了11万元。现在还剩下这点资金可以救命,所以我并没有去死的打算。

这两日几乎是足不出户,上午没有球赛时我们就在房间睡觉,不想出门再说也无处可去;下午和晚上则忙于在网上投注,核对开赛结果。

易军回了一趟广州后,又下来深圳与小萱商量拯救计划。也许就是因为急于赚钱,他此时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回广州和一个并不熟悉的工地签了供货合同,导致后来货款被骗两百多万元。

周日的时候,我在赌球网的赢利已经有17万人民币,想趁势一冲而上,于是将倍投的起注调整为5000元,结果当晚输回去7万元,只剩下10万元赢利。

周一下午,10万多人民币终于到账了。

局面似乎又好转了:手头有刚刷出来的13万港币,赌球网上又还有10万人民币的额度,赢回跑路经费仍大有希望。

“换个场地,去海立方吧。”我决定开辟一个新的战场。

在这个新选的场地里,我总算心服口服的见识到了一个人霉运的底限,概率论的颠覆,魔鬼对赌徒肆无忌惮的玩弄。

海立方赌场就在皇家金堡旁边,是一个跟北京的奥运场馆水立方外形相似的赌场。里面赌台不少人气教旺,也是走大众化路线,很多赌台起注较低,21点台起注只有100元。

在百家乐赌台上赢了3万元后,晚上我们的运气又开始逆转,从一楼转移到二楼时,手上筹码还剩下9万港币。

为什么赌到后期总会逢赌必输?这个谜底已经很容易解开了。在赌场里,只要你一直赌下去,不管你开头或中途赢过多少,最终结果一定会输完。这是一个数学铁律,任凭你是哪国来的赌神或神仙下凡,赌场制订的数学公式已经注定了这个结果。

每一个输到后期的赌徒都有巨大的债务压力,单场赢到20%、50%甚至200%的比例他也未必肯走,这样赌下去就迟早会输完——除非他能把赌场的筹码赢光。所以又可以说:是翻本的压力造成他逢赌必输,更不要说身后还有一群乱成一团的家人朋友。

而且此时赌徒的气场很弱,运势更比一般人差的多。有雄厚赌本的人当然可以熬过运势最差的一段,但末路的赌徒哪里还有多少赌本?往往在最霉运的时辰已经被清袋离场。

我,终于撞上了赌博生涯里最黑暗的时刻。

十二

在二楼的百家乐仍是毫无进展,于是我们转移到了21点赌台。

我采用的是最简单的倍投,起注500元,连输几口后,我押了一口4000的投注。

女荷官是个娇小的瓜子脸,三十岁不到,长得并不难看。她一边给我派牌,一边跟身后的女监理唠家常,有说有笑。

这把派给我的是一个3和一个7,加起来10点,庄家台面只是7点。我决定加注,又从筹码堆里点出了4000的筹码往投注区放。

女荷官正侧着脸在和人谈笑,注意力并不集中,她左手已经顺手抽出一张K加在我的牌面上,这把我是20点,而我准备加注的筹码却还在半空中。

“等等!班长,这把我要加注,你怎么把牌给派出来了?”我伸出手阻止她的动作,开声质问。

荷官惊讶地望了一眼台面,说:“不好意思,先生,牌已经派了,你不能加注。”

“岂有此理!我们是要求加注的,你一直在跟人聊天,自己不注意把牌派出来了!”小陈也生气地责问。

中年女监理闻声走上前,她只是眼瞄了一下台面,有心想维护女荷官,于是俯身故作礼貌地对我说:“先生,按21点的规矩,牌派出后就不能再加注了,这局结果有效,对不起,下回请您注意哦!”

我已经很生气了,我们指望着这些筹码救命,岂能在别人的忽悠中拱手奉送!我把筹码全部推上投注区,指着女监理说:“这局我要看视频,叫你们经理过来!”

女监理无奈,抓起电话呼叫大堂经理。瓜子脸的荷官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已经在座位上战战兢兢。

过了半分钟,一个高个斯文的男经理走了过来,向女监理问清情况后,拨打电话给监控中心。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先回看视频,证实后再作出本局的决定。”

我和小陈双手抱在胸前,冷脸等待结果。十分钟后,监控中心的电话打了过来,男经理拿起电话认真接听。

“对不起,先生!刚才监控已经确认,您确实是做了要加注的手势,是我们的荷官疏忽了。这局您可以加注,请问要继续吗?”

既然我的结果是20点,我当然要选择加注!这个处理结果总算是公平满意,于是我点了点头,把推上去示威的筹码拿了回来,又加了4000在投注区上,等于这把押注8000元。

女荷官受此惊吓,已经不敢再和人说笑。她低头从牌靴里又抽出一张庄家的牌,是个6,庄家13点,还要继续补牌。

“最后一张不会是个8吧?”我心里暗叫了一声,这是个低概率事件,十四分之一。

女荷官又抽出一张牌翻开压在庄上,她不禁吐了吐舌头,非常抱歉地望了我一眼。

真的是个8!庄家21点!

“操他妈的逼!”小陈绝望地怒骂了一句。

已走投无路,命运无情,狰狞的面目全部展开。

我们怒气冲冲的起身,走到一旁的百家乐赌台随手押了一注2000,输了;

换张台又押一注3000,输了;

第三注,输了;

第四注,输了;

……

我们又换到一楼的21点赌桌上,押了一注2000,这把我是BLACKJACK,不可能再输,庄家面牌只是一个公。

但庄家补了一个A,也是BJ,和了。

我继续押注,输了;

我又押注2000,这把我是20点,庄家面牌是A,于是我买了1000元保险。但庄家补牌成20点,把保险杀了;

继续押注,输了;

同台的其他人都停止押注,这把只有我一个人在投注。

“你们怎么不押了?”我冷冷地问。

“你来之后,大家一把都没有赢过。”一个讲普通话的中年女人用怪怪的语气说。

于是我们又起身,回到二楼的百家乐赌台。

第二十口,押了2000元,9点打和;

第二十一口,输了。

我再次回到100元的21点台,这把我只押了100元,这个小小的筹码里封藏着我的极度愤怒。

100元终于赢了;

我又押了2000元上去,输了。

……

我们只剩下最后5000元了,五个1000的筹码。

“连续三十四口,只赢了两口100元。”小陈惨笑着说。

“最后一口吧,我很累了。”我说。

围着大堂转了一圈,我在一张百家乐台把5000押了上去。

夜寂静无声。

我牵着小陈的手走回酒店,她的手很冷,也许是我的手更冷,她把手缩回去,插进自己的衣兜里。

解脱了。我再也不用为输赢紧张,再也不用为跑路的风险烦恼。

回到房间里,小陈外衣也没脱,倒在床上就睡,用白色的被子把自己包得紧紧的。

我在书桌上登入赌球网站,用鼠标点击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百无聊赖,也钻进被窝睡觉。

手机在床上震动,是小萱打来的。我不敢接听,伸手关了机。

第二天早上,玻璃外阳光明媚,我拉开厚厚的遮光窗帘,让阳光照射进来。

“现在怎么办?”躺在床上的小陈问。

“你订个机票回去吧。”我把钱包里的港币全部拿了出来,有四千多,我取出三千放在床头柜。刚才在楼下柜员机,我已经把全部储蓄卡和信用卡的余款都取完了。

“那你呢?”她问。

“我不走,你不用管我。”

“不行,你别干傻事!”她说,“我也不走,就在这陪你。”

“你陪我喝啤酒吧。”

“好。”

于是我下楼,在街面上找了一个小超市买了一打罐装啤酒。

小陈的酒量其实很不错,我喝第四罐的时候,她也喝了两罐。

“你知道用洗手间的挂衣扣上吊自杀是谁发明的吗?三毛。”

“台湾那个三毛吗?”她带着一点醉意问。

“对,挂衣扣的高度根本不够,她能选择一种随时停止的方式,还能自杀成功,真的很佩服她。”

“你现在去洗手间上吊吧,我不拦你。”她没好气地说。

“男人上吊似乎不太好看。我更喜欢跳海,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今晚一起去。”我邪恶地说。

“我才不想死呢。”她并没有喝醉,举着啤酒罐躺在被单上说:“我还有女儿,每次陪着她就比什么都开心。”

这句话马上让我想起了小萱,我仰头咕嘟嘟一口把半罐啤酒灌进了肚子里。

在满是酒味的房里醒来,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起来吧,去逛逛。”我把身边的小陈摇醒。

在楼下的茶餐厅吃过晚饭,我对她说:“去海边走走吧!”

“你不会真想着跳海吧?”她担心地问。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没想好,现在万念俱灰,不敢死,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活。”

她挽起我的胳膊,说:“走,去吹吹风也好,我也很难受。”

我们走上人行天桥,沿着渔人码头的人行道一直向前走。走了十几分钟,又来到了美高梅酒店的门口,澳门真的很小。

美高梅和永利赌场的交界处,有一个斜斜延伸入海里的混凝土堤岸,这是供一些渔船和快艇靠岸用的。我们走的有点累了,并肩坐在堤面上,面对着大海。

白色的跨海大桥高高的横挂在远处,桥面车流不息,两只皮划艇正在桥底训练,不时从暗黑的海面掠过,给这个金钱铸造的城市增添了一点生活气息。

“活着多美好!风吹在脸上都觉得很舒服。”小陈靠在我的肩头上,叹息道:“我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但我很怕死,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小萱怎样了?我把三星手机从怀里拿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开机。一旦开机,我就没有死的勇气了。赌鬼就是这般无用,根本抛不下世间的一切。

十三

我还是按下了开机的按钮。很快,手机在不停震动,十几条短信传了进来。

小萱:求求你回个话好吗?你真的不顾我的死活?

易军:情况怎样?输了就回来吧,大把世界你担心什么?

易军:我今晚在蛇口码头接你,你一定要回来。

易军:你老婆快撑不住了,你给她回个电话吧!

最后一条短信让我很紧张,我马上拨通了易军的电话。

“小萱没事吧?”我问。

易军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你不要总是关机嘛!就我们几个自己人又不会对你怎样!”

“你帮我跟小萱说一声吧,我没事,让她今晚好好睡觉。”

“我和深哥正在蛇口码头等你,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电话那边也传来深哥的声音。

“别等了,今晚没有船了。”我又补充了一句:“局面救不活的,我会报答你们的好意。”

我又把手机关了,因为我怕小萱打进来。

该怎么报答他们?其实毫无办法,至少活着是找不到办法。死了,也许还能利用灵魂的力量,暗中保护或扶持他们,就像《人鬼情未了》那样。

但我此刻又不敢去死,自杀是一个纯速度和纯物理的动作,行动时不能夹带一点思考。不管你平时怎样赌咒发誓,一旦要实施的时候,如果脑袋稍微想多几秒,你就会像捏扁的皮球一样泄了气。

所以我和小陈只好回房间喝酒。

莲花台正在播放一个纯美的爱情片《西雅图夜未眠》,小陈被感动,不停地用纸巾擦眼泪抹鼻子。

我却进入不了剧情,因我自己的剧情比他们的更扣人心弦。我只是仰面望着天花板,心想究竟要多少罐啤酒下肚,我才能有自杀的勇气,才能给天下人一个完整的交代?

“别喝了。”小陈把我手中的啤酒拿开,趴在我的胸口抽泣。

连做爱也不能投入了,从她的嘴唇上允吸不到往日的那种迷离。我的感官也开始厌恶我,要背弃我。

黑夜褪去,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在楼下吃完早餐,我们去酒店前台办理了续房。

“还剩多少钱?”回到房间后,我问小陈。

“只剩一千多了。”现在两人的全部现金都汇集在她手里。

“我想让家里再转几万块过来。”小陈说。

“别转了。”我叹了一口气说:“留着回去做生活费吧。”

“那我们这样呆下去算什么?你真的想等死吗?”

我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讨论任何实质性的问题都让我觉得很累。我一直在等脑袋里那一刹那的决定,希望它早点到来,我也不想再像只鼹鼠一样躲藏在这个鬼地方。

“我下去试试运气,打会老虎机。”她抽出一张五百元港币在我眼前扬了扬。我不置可否,于是她开门走出了房间。

半小时后,她回来了,情绪更加低落,一言不发的扑倒在床上。

还是继续喝啤酒。在人类历史上,也许只有酒的永恒性可以击败一切。爱情不能与之相比,赌博更无法与之抗衡。

我尽量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濒死的人,希望酒精能让我体内某个器官发生变异或休克,胰脏破裂,心室堵塞,或血管爆裂等等,让我的灵魂能迅速脱离身体,而不必大动干戈。我听说过很多因喝酒过量而猝死的案例,如今我竟然很羡慕他们,因为我发现:要鼓足勇气杀死自己,实在是太难了!

可是我的身体却过于健康,各个构件齐心协力,将源源不断入侵的酒精转化为催眠剂安放进每个细胞内的角落,最终我只是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了。房间一片漆黑,我想看看时间却一时找不到手表,于是我打开手机。

晚上八点不到,小陈还在一边熟睡未醒。

手机又开始不停地接收短信。

“老公,你在哪里?我在澳门找你一整天了。”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立即拨打小萱的电话:“你在哪,老婆?”

“我在金沙楼下,好累,你过来吧。”小萱的语气疲惫至极。

我穿上鞋子就往门口冲去,看到小陈还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我怎能把小萱带回这里。于是我把房间灯打开,慌慌张张地把衣物塞进行李箱。

小陈被吵醒,她用手遮着灯光问:“怎么了?”

“我老婆过来了,我要去找她,怕她会出事!”

小陈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匆匆拖着一大一小两件行李包出了房门,“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急匆匆地拖着行李箱往金沙的方向走去,什么自杀或跑路的念头此刻都已被抛至九霄云外,我只想马上见到小萱。

小萱正孤身坐在御匾会门口的水池边。

我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你去哪了?我一大早就过来澳门找你,金沙,永利,美高梅,凯旋门,新世纪,英皇,四季,威尼斯,你喜欢去的这些地方我都找遍了,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又累又饿,你去哪了?你手机不应该关机。”

我的脸贴在她脸上,一周时间,感觉她明显消瘦了很多。

“我们先去吃饭吧,老婆。”我用手擦擦眼角,柔声对她说。

“不要,我们马上回深圳吧,还有一班船。”

我犹豫不决。其实我也没有可犹豫的资本了,不敢去死,但却身无分文。

“他们全都知道了,我都告诉他们了。”小萱轻声说。

“谁知道了?”

“你姐姐、光明、扬帆、智深,这些同学全部知道了。他们说会原谅你,明天大家一起过来看你,跟我回去吧!”

这就是我的女人。我在不停地伤害她,她却在奋不顾身地保护我。

上帝派一个女人去拯救男人。

这句话是蒋介石说的。蒋在西安事变被扣押时,宋美龄孤身赴险去西安与张学良杨虎城谈判,出现在蒋的面前。蒋惊异地说:“我正看到《圣经》这一段:耶和华在地上造了一件新事,将令女子护卫男子。你怎么就来了?”

拖着行李走向码头,我又想起了小陈。我把她孤零零的留在了房间,还有急急关门时那“砰”的一声巨响。

离开船只剩下几分钟,码头三楼有一间麦当劳,我匆匆跑上去打包了两个套餐,小萱已经饿得有点胃疼了。

交清了逾期罚款后,我和妻子登上了回深圳的轮班。跑路风波以失败告终,而且令债务的创口变得更深。

易军正开着车在蛇口码头等我们。他搂搂我的肩膀说:“人回来就好!我和深哥都说,你欠我们的钱可以不还,但命一定要留给我们!”

“深哥呢?”我问。

“他怕你难为情,今晚没过来。”易军说:“不过他让我转告你,你要尽快把心态调整过来,至于债务他不会打电话催你的。”

“明天他的几个同学过来,你参加吗?”小萱问。

易军想了想说:“不了。圈子不一样,夹在一起可能说话还不方便,明天我先回广州处理事情。”

回到家,小萱说:“老公,你把所有事情都跟大家坦白了,取得他们的谅解,我们一起再重新慢慢来,好吗?”

我摇摇头,说:“可以坦白,但事情根本处理不好,债务太多了。”

“对了,徐总的150万已经打过来了,你三姐那边又借到了130多万,再凑一凑应该可以应付那几张开出去的支票。”

这个消息并没有令我开心,而是使我更加沉重。

“那全家人个个不都倾家荡产了吗?”

“人没事就好。你为什么总把钱看得这么重?你怎么还不醒悟?”小萱生气地瞪了我一眼,转身上楼回了睡房。

十四

第二天下午,三姐、智深、光明、杨帆、大鹏,还有另外几个住在广州的同学陆陆续续来齐了,季军也赶了过来。

家里空间太小,于是十来人在楼下的私家菜馆开了一间包房。

智深先开口说话。

“海洋,我先表个态,你欠我的八十万我不会追你要,也不会计算利息,相信今天到场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而且如果你的正经生意能做起来,大家应该还愿意再凑点钱帮你,前提就是你不能再去赌。我也在澳门赌了五六年,知道赌博很难戒,但你今天记住我一句话:不管再难,不戒,你就是滥赌鬼;戒了,你就肯定能翻身。”

光明说:“昨晚打电话给季军,他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今天跟大家一聊之后,连季军都觉得有信心了。海洋,你也应该振作起来。”

三姐说:“阿强这几天在重庆,今天没过来,不过他让我转告你,欠他的100万港币不用担心,他明天还会打30万过来,是给你应付近期债务用的。”

扬帆说:“海洋,其实这次经历是你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吸取教训,肯定能开辟一片新天地,对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三姐又说:“接下来这一周,你要找债主们逐个摊牌,不管人家是打是骂都必须承受。首先要债主们把利息免掉,本金慢慢还。你一定要学会忍辱负重,才能对得起几个姐姐和同学们。”

季军在一旁插话,他着急地说:“我干妈那边的利息不能免,必须隐瞒下去,因为牵涉的都是几个老人家,我怕他们身体受不了。”

有这样一例开头的话,债务仍是在躲躲藏藏。大家七嘴八舌商量了一下,最后光明说:“明天你们尽早回一趟老家吧,先跟季军父母商量一下,看看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一早,我和季军、小萱一起驱车回粤北,向季军的父母坦白。

上楼前三人心里忐忑得很,因为季军一直还没向家里人透露过消息。

没想到听闻这么大的噩耗,两位老人的反应却非常平静,和小萱她爸的反应几乎一样。只不过季军父母一再嘱咐:干妈的利息一定要维持原状,尽快让公司的业务运转起来后,再逐步退还本金。

顺利过了一关,三人如释重负。回来的路上,小萱突然发现了问题:“不对!继续付利息的话,不就跟以前一样,等于没摊牌吗?”

女人的直觉令她们更加务实,所以女人处理债务的能力比男人更强。其实,俩老的方案不过就是我们“做眼计划”的初衷。眼下我们正在四处摊牌,但却不够彻底,不知不觉,思维又走回了以前的老路。

戒赌,一是要戒除心瘾,二是要接受现状,即敢于面对和承担全部后果。如果不能做到这两点,仍抱着侥幸心理,你就没办法释放压力,那祸根就依然埋在你的体内,迟早有一天它还会生根发芽。

从大局来说,隐瞒部分债务并非不可,只要你身后还有足够的财力支撑,就像霍斌一样。霍嫂从家族中筹资帮他缓解债务,维持大部分物业的按揭,借助于房产泡沫的推波助澜,一年后家庭元气已经大大复原。

假如霍嫂实力不够,仅是一昧拆东墙补西墙的话,她迟早会不得不跟霍斌一起去澳门搏杀,就像很多赌徒家庭一样。

所以,在摊牌过程中又有选择的隐瞒,这是我们的一个大败笔。

我的护照和通行证交给三姐带回广州后,当天她就把通行证用碎纸机粉碎,只留下护照备我出国使用。

远方的二姐也得知了消息,她马上用房子做了一个抵押贷款,凑了几十万元转了过来。

全家人都被我拖累至山穷水尽了。

回到深圳的第二天,我曾偷偷打过电话给小陈,从铃声判断她仍在澳门,不过接通了几次她始终没有接听。又过了几天,我已无法接通她的号码,估计是她把我设置为黑名单了。

我想她开始恨我了。

接下来两个月,公司的生意并不能像季军父母寄望的那般理想。事实上公司没有任何生意,我每日的工作内容只是在应付债主,应付开支。

为了节约成本,公司只剩下我、季军、小武三个人,财务已经移交给兼职人员做。

财政大权暂且交在三姐手里。每月公司的开支,未摊牌债主每月近9万元的利息,100万元小额贷款还本付息,信用卡的周转费用,固定要支出的金额仍有25万元以上。

第一轮筹来的借款早就被支票划走了。为了应付每月的支出,三姐在四处告贷,小萱也向她的一些同学借钱,一些旧日的好朋友都不敢再接她电话。

“三姐,你那还剩多少钱?”我忍不住打电话问她。

“只剩八万多了。”

那就是连下个月也无法维持了。我发现我们选择的方案是完全错误的,是一群人跳进漩涡里去救一个人,而不是在岸上救。

我咨询了几个律师的意见,想停止还小额贷款,甚至直接申请个人破产。但中国并没有个人破产法,而且不还小额贷款的话,信用卡很快会产生连锁反应,遭致刑事起诉。

机关算尽,仍是一个死局。

我的心里很烦躁。虽然每周定时参加教会的小组聚会和礼拜,但上帝的抚慰只能给我片刻的宁静,魔鬼的召唤声却听得更清楚一些。

并非所有债主的态度都是和善的,既然你害了人钱财,人家自然也会反目成仇。

“你就是个魔鬼,是个人渣!你以后会落得很惨。”这是一个同学见面时指着我的鼻子骂的。

“你死不足惜,但我奉劝你好自为之,否则会连累你的家人!”这是另一位朋友发来的短信。

某天,办公室同时来了三家债主,发生了争吵。

先到来的是两家供应商,手里拿着律师修改后的欠条要求我签字,我于是一一签了;但他们要求我拿出一个近期的还款计划时,我确实拿不出来,即便写出来也是忽悠而已,于是发生一点争吵。

此时又进来了第三家,是一个货运公司的业务员,我们还欠他们十几万元的运费。

业务员一进门就把手机递给我,说:“我们老板要和你说几句。”

我接过电话,那边说:“姓海的,今天跟你讲明白,你要是不把钱给我们业务员带走,等下是伤是死就不关我事,总之你休想回到家!”

那扇摇摇欲坠的门终于被打开了,魔鬼被释放出来。

我从包里取出一把折叠小刀,扔在业务员面前。

“你老板说,今天要杀我。”我一边说,一边把西装脱下扔在座位上,接着又把白衬衫也脱了,赤裸着上身。

“刀给你了,你捅我几刀吧,回去跟你老板好交差。”我说。

他苦笑着摇摇头。

“不想动手是吗?”我拾起小刀,自己在手臂上划了两道,渗出长长的血迹。我把手横在他的面前:“回去就说是你干的,这样你好交差一些。”

眼看要出事,旁边的俩人不得不上来打圆场。业务员也无可奈何,只好打道回府。

激化了几处矛盾,令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每日手机响个不停,都是责骂和见面要求,但其实频繁见面并无任何意义,因为我还没有还钱的能力。于是我在客厅的时候,就把手机扔在房间;在房间时就故意把手机留在客厅;在办公室时更可笑,我有时会故意把手机留在车上。

他们当然认为我是个十足的无赖。

而我,想站在写字楼的楼顶上对着全世界大喊一声:

“我快爆炸了!”

周一上午,我带上户口本和照片回执,开车来到公安局出入境业务大厅,补办了通行证。并打电话给一个熟人,他能帮我办理加急。

三天后,我顺利的取到了一本新的通行证。

十五

※众叛亲离

戒赌两个月,债务摊牌,我的一举一动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

这个时候只要一脚踏入澳门,就意味着众叛亲离。

但我已决定破罐子破摔了,就算把全国的道德学家集中过来规劝都没有用。我们的拯救计划第一步就走错了,我身边的女人们都已快累倒,小萱正张罗着要卖房子。

这套房子是小萱的婚前财产,仍在按揭状态,因此债主们无法将它查封。每日应付完各种矛盾争端后,也只剩下这一蜗居是我们温暖的避风港。

每个人都应当为自己的过错买单,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一旦它被强施于你身上的时候,你还是会抵抗。

道德与法律,其实也是龌龊的。惩戒罪恶的同时,它们也在催生新的罪恶。

回到办公室,我把崭新的通行证扔在桌面上,对季军说:“你陪我去一趟吧!”

季军连忙摇头摆手,恐慌地说:“不行,再去澳门的话他们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那你说怎么办?下个月开始利息就付不起了,我姐姐她们也快累死了,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

“你现在身无分文,去澳门又有什么用?”他困惑地说。

我仍有办法,用自绝于天下的办法。

中午,我开车来到南山一个农贸批发市场。这里有一家潮州人开的日用杂货店,但经营小小的纸巾和洗衣粉生意,店铺老板和老板娘开的车却是奔驰和雷克萨斯。老板每天不停地坐在店门口按动计算器,拿支票来或取现金走的客人络绎不绝。

因为这家店的主营生意其实是刷信用卡、支票兑现、高息放贷。

我已经和这家店老板交易了好几年了。以前对公账户提现的限制太严,我每月都不得不拿支票来这里兑换现金。熟络之后,有时支票还未送过来,潮州老板就先把几十万元打进我的账户。现在,我的100万元信用卡也放在这家店“养卡”。

十几分钟后,店老板把30万元人民币转账进了我的卡里,条件是月息5%,借款期一个月。这在地下钱庄是属于非常优惠的友情价。

此外,我还有一圈朋友。这是我出社会十几年的积累,有高尔夫球友,有徐总这样的客户,有上海的朋友,还有大学的同学。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我在澳门赌博,本来我不敢向他们求援,因为我想等到事业重新起步时再利用这些关系。

我首先打电话给霍斌。

“不是吧,大佬,你还想去?”霍斌惊讶得眼镜都快跌了下来。

“左右都是死,还不如去博他娘的。”我说。

“唉,我就是想劝你别去!不赌的日子其实很好……不过你的处境确实没办法。我现在没有财务自由,身上只有五千,先转给你吧!”

当然,我只对霍斌一人说了实话,剩下的钱都是骗来的。我对所有借钱给我的朋友们撒了谎,上海的,北京的,广州的,深圳的。

第二天,我又凑足了50万元人民币,其实我的无形资产并不止这么点,但我将它廉价买断了。

如果输了,我在这世上就不会剩下几个朋友。

“我不能去。让小武陪你去吧。”季军仍是胆怯,但他心里在期盼我赢钱。

“小武毕竟只是打工的,没有那种共患难的感觉。我现在气场不够,两个人的意念会强大一些。”我说。

“我还是随时跟你们保持联络就行了。”季军坚持。

我很失望,但也只好这样了。下午,我和小武准备出发。

我给小萱打了电话,说要去佛山出差两天,接洽一个新客户。手机也已经被我调为音乐彩铃,在国内接通和在澳门接通都是同样的歌曲。

这是一场偷袭。如果赢了,我偷袭澳门成功;如果输了,等于我卑鄙无耻地偷袭了所有人,包括小萱。

乘船到了澳门后,出于地理位置的考虑,我还是选择了金沙赌场。

在店里刷出了60万元港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多现金了,想起当初在小赌厅里两张台曾各推上50万元,实是不堪回首。那一把就输掉了我和小萱的安身立命之所。

已经戒赌了两个月,所以精力是足够充沛的,也十分冷静。晚饭之后,我们稳稳当当的赢了20万元。

“再赢40万就撤退,一人分10万做家用,剩下40万赢利去应付下个月的债务。”我发短信给季军是这样说的。

还有一天一夜,时间充裕,因此我仍是很淡定地坐在起注5000的赌桌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考虑投注。

小武去自助餐处取了一份水果,回来时,他对我说:“海哥,你看右边。”

我顺着他的目光寻去,右边并无异样,但我眼睛往下扫描,我看见了小陈。

我的心开始砰砰直跳。这两月来我从来打不通她的电话,她连手机号码都换了。有时候我在开车时想起她,有时我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她,但很快又会忘却。因为生活是一团乱麻,回忆总是被烦恼挤压。

我觉得自己没有爱上她,为什么现在心跳得这么厉害?

那天我弃她而去。

小陈肩上披着赌厅的围巾,她并没有赌,而是在观看。她身边有一个形象邋遢的男人,头发不整,脸色既黄且瘦,还有一点暴牙,看起来是个老赌鬼。

我没有心思赌了。我站起来大步向那张赌桌走去。

小陈侧脸时看到了我,她也十分惊讶,眼睛里闪出了亮光。但在她的笑容即将展现的时候,她眼里的光亮消失了,变成冷冷的敌视。她机械地把头转了过去,靠在座椅上纹丝不动。

我就站在她的身后,首先我想看看她身边是怎样的男人?确认了,是个四十来岁的老赌鬼,衣着不整,形象猥琐,脾气急躁,已经输穷了没有钱——台面只有十几万筹码。

小陈不转头,不说话,不投注,连脖子后面的发丝都一动不动。她感觉得到我在想什么,她希望我走开。

我明白她的暗示,我走开了,回到自己的赌桌。

那个男人换台,小陈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并无亲昵的动作,走路的间隔甚至还挺远,至少能插进一个人。他们是否刚认识?或只是老乡?小陈没有用眼神告诉我,她故意不往我这边看。

我承认心里有她的位置,不然我不会嫉妒,不会心痛。毕竟我曾与她多少次忘情缠绵,我曾给她希望,又一同与她绝望。她是我的冰川情人,但我把她抛弃在冰川。

仅仅两个月,却恍如隔世,原来回忆真的令人怅惘。

她起身走进了内厅,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于是我也起身,快步走向洗手间。

她正要掩上女洗手间的门,我伸手把门挡住,但她从门缝里看到我之后,更用力地“砰”一声把门关上了,扣上了反锁。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我用手撑着墙壁,阻挡她的去路。

“请让开!”她不愿意给我说话的机会,厌烦地推开我的手。

对的!从前的你尚且无法给她希望,如今的你拦住她又有何用?你已经是垂死的人了!

这样一想,我的手就松开了,望着她快步走了出去。

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到自己的赌桌上,看见小陈正和那男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广东会,不知是那男人的提议,还是小陈的要求。

看那男人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应该很快就会输光。

我邪恶地想。

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在这个赌厅我也呆不下去了。

“去永利打21点吧!”我对小武说。我必须集中精神,情人已经走了,活命比什么都要紧。

小陈的出现让我平添了一份烦恼,但手头有80万元的本钱毕竟是振奋人心的事情。季军也没有回家,在办公室观看我们的短信直播。

在万利赌厅选定了2000元的21点赌台,但开局并不顺利,几番进攻受挫后,筹码下跌了10万。

转到百家乐台后,溃败仍在延续,赢利已经全部丧失,我们倒输了5万。

“定一点,慢慢打!”季军在办公室也开始着急了。

也许赢20万的时候就应当知足,这是老天设定的上限。我再也打不起来了,局面异常凶险,多次跌到30万以下,又被我狠命推几次大注赢回来。

小武在一旁不停打哈欠,几次提醒是不是该回去睡了。

“不睡,今晚只能通宵。”我顽固地说。时间越来越不够了,明天晚上之前我必须赶回深圳,这次偷袭行动绝不能暴露,否则赢了也没有意义。

天亮之前,筹码最低跌到了十几万,一度危殆。

小武虽然困,却一直不停在打电话和发短信,一会儿是和季军发,一会儿是和他女朋友。

早餐的时候,我终于又把总数打回55万,接近回本了。

“海哥,我一会儿能不能先回去?我女朋友昨晚发烧了。”小武说。

他说这话让我心寒。我再不能把他当自己人了,不过他的选择是明智的。

“下午一起走不行吗?让她先好好睡一下。”我说。其实我应该让他走,是我自己太没底气了。

小武勉强同意了。

十六

连季军也不再发短信给我了。眼看战车就要散架,我决定回到21点桌上去,分四门冲锋,运气好的话,只需十分钟就可以鸣金收兵。

四个小时后,我只剩下25万筹码。

小武一直在旁边打盹,好几次被赌场保安拍拍椅子唤醒,一睁眼又继续用手指发短信。

我也很累了,又急又怒,他娘的狗屁老天就是不肯让我赢钱。

“换台吧!”我站了起来,把筹码放在小武手里,“等等我,我先上个洗手间。”

万利的老虎机厅内有个独立的单人洗手间,我用温水洗了把脸,坐在马桶上,感觉疲惫不堪。于是我就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小眯了十几分钟。

过了一会儿我醒了,走回赌厅里却不见小武的人影,他可能也上洗手间了,于是我坐在21点台的椅子上等他。

已经过了十几分钟,小武还没有回来。

“你朋友头先(刚才)已经在账房换了钱走了。”男荷官好意提醒。

什么!此话让我惊呆,我马上拨打小武的手机。

“你在哪?小武!”

“海哥,季军哥说让我马上把25万汇给他,我现在正在店铺里汇钱。”他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钱是季军的吗?谁才是你的老板?你马上给我回来!”

“海哥,你打电话给季军哥商量一下吧,你们这样让我很难做。”

于是我马上拨打季军的手机,他不肯接;再打几次,他还是不接。

我给他发短信,他不理会。

我再拨打小武,忙音,他应该正在和季军通话。

我又拨打小武的手机,小武也不肯接了。

我很激动,全身都在发抖,就像一个潜伏在重庆的地下党员被人彻彻底底出卖了,但我无可奈何。

小武的手机关机了。

我给季军发短信:你把钱转回来吧,这样做有用吗?我只想找条活路而已!

他没有回。很快他的手机也关机了。

好累!我瘫倒在老虎机厅的沙发上。

“先生,这里不能睡觉,如果眼困你就去外面走走吧!”水桶腰的澳门老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吃蕉,去不去?”我怒瞪了她一眼,提起包走出了机厅。

卡里还剩下一点余额,我在柜员机上取了一万元港币,随手押在了某一张台上。

走出赌场,已是中午时间,阳光刺眼,但熏烤在身上很舒服,我真想躺在大街上睡一觉。

该往哪去呢?我穿过大街,漫无目的地走到凯旋门背后的巷子里。路过一家超市,我进去买了六罐黑啤。

再穿过一条马路,这里有一个街心公园,是个喝啤酒的好地方。

这个公园有很多铁丝椅,大部分是双人椅。但是澳门政府很聪明,在双人椅的中间又竖起一根铁架隔开,目的是防止流浪汉和输光的赌鬼在椅子上睡觉。所以说澳门确实是一个管理高效的赌博ISO系统,让你尽情的赌,尽情的刷卡,尽情的签单;输光了不提供休息室,沙发上不准闭眼,公园的椅子也不让你躺。这样你就只能乖乖回家,四处借钱下次再来。

我总算找到了一张没有隔断的椅子,也许是某个安装工人疏忽了,或被愤怒的流浪汉拆掉了,这让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于是我把手提包当做枕头,躺下来喝酒睡觉。椅子太短,我的两脚不得不高搁在铁扶手上,但是不要紧,我实在太累了。

也不知啤酒喝了几罐,我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我被冷醒了。四周的大厦灯火通明,已经是晚上了。

我抬起左手想看手表,意外的是,我的手表不见了。

这块CYMA手表跟了我十五年,表链经常会自行松开,我俯身查看椅子底下,但并没有找到,连地上的几罐啤酒也不见了。

某个流浪汉,某个和我一样输光的赌鬼偷走了我的十五年,这比小武季军拿走了25万元还让我心痛。

幸好手提包还在。手机又在里面震动,是小萱打过来的。

“老公,你怎么又去澳门了?”她哭着说。

“是,你怎么知道了?”我虚弱地问。

“三姐告诉我的,她下午找不到你,打电话叫阿强查,阿强说你进澳门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再也不会帮我们了。”小萱哭的很伤心。

“别哭了,我明早回来。”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可以去死了。但今夜我不想死。我负尽了天下人,因此他们也逐个弃我而去。

所以我应该活着,好好做一个恶贯满盈的人。

这澳门大街上每天都流动着数不清的现金,在等红绿灯的丰田保姆车上,在提着纸皮袋步入赌场大门的洗码仔手里。

或者我可以回去搜搜资料,在网上购买一些强力麻醉剂,寻找氰化钾配方,再配置一把小型弓弩试试。

这样总好过死。死太不划算,我会被永远钉上耻辱柱,却留下家人穷困潦倒。

我躺在铁椅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构思着各种快速弄钱方案。这让我又有了追求,不至于颓废到底。

一阵浓郁的香水味袭来。

我睁开眼缝看,有个男孩坐在我的椅子上,一手在摆弄着手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文弱澳门仔,左耳扎着钉,电卷的短发染成黄色,香水味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诺大个公园,他为什么偏要坐我这里。但我也懒得去细想,包包在我的头底下压着,我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可偷了。于是我用手臂遮着眼睛继续冥想。

有只手轻轻的放在了我的大腿上,然后它稍微移动,摸到了两腿中间,牛仔裤的拉链处。

我猛地起身,那澳门仔吓了一跳,不过他早有准备,迅速弹开了十几米,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其实他不必跑,我并没想打他。我想对他说的是:家里有钱吗?能不能拿几十万元出来赌,哥可以陪你玩一会儿。

可惜他不敢回来了,连坐下来协商的机会都没有。

夜越来越寒冷,于是我瑟瑟缩缩的站了起来,向那家两百元便可过夜的足浴店走去。

第二天早上,我用永利卡的积分兑换了船票,中午时间回到了家。

小萱请了假没有上班,她说今天要把房子在中介所挂牌出去,正等中介公司的人上来看房。

“三姐马上过来,已经在路上了。”她说。

过了不久,小萱的手机响了。

“三姐到楼下了,要我们下去。”

我做恶人恶得不够彻底,仍是害怕见到三姐,但只能硬着头皮下去。

三姐背着身,正冷冰冰的站在车门处。

我走上前,她突然转过身,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我的脸上。

打的好!一点也不痛。不信你找机会试试,家人打你的耳光不会感觉痛。

“你究竟还想不想让我们活?我们每天到处张罗给你借钱,大姐存给唯唯读大学的学费都取出来给你,我们每天为你活得提心吊胆,你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还有资格做我弟弟吗?”

“我就是怕把你们拖垮……”

“我们不用你可怜!你要是真的可怜我们,你可以去做泥水工啊!你可以去街上收破烂啊!你可以每个月赚两千三千还给我们啊!凭什么别人能做你就不能做?凭什么你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是不是要全家人给你陪葬你才满意?”

“三姐,上去坐会吧。”小萱去牵她的胳膊。

“不去!”三姐甩开她的手,“我开了一个多小时车过来,路上被拍了两次照,就是为了给他一耳光!现在我满意了,我走了!”

她打开车门进去,迅速倒车,车尾撞到了后面一个塑料的拦车柱,但并未刮花。车子转了个九十度,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嘎吱的声音,驶出了小区大门。

十七

※2013年来了

我无所事事,一直在躲债,不接电话也不想见人。有时候自卑感涌上来,我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喝啤酒,躲自己。

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就是教会每周二、周五晚上的家庭小组活动,和星期天的教堂礼拜。几张信用卡的额度被缩减后,教会里的弟兄姊妹凑集了十万元,帮我缓解了第一波信用卡危机。

为了偿还小额贷款,小萱把首饰全都折价卖了,她又把自己的信用卡也都刷爆了。

房子也已经卖了,年后我们就必须搬走。

除夕之夜,我静静的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小萱回娘家喝了几杯酒后,就匆匆赶回来和我吃年夜饭。

2013年来了。

这天,我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办公室早已空空荡荡,季军和小武也没有来过,已经欠租两个月,我准备解除租约。

季军已经把我当成最大的仇人。停付利息后,季军干妈终于知道了真相,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季军家要求我继续按月支付利息,这个要求太不切实际,被我拒绝。

其实没有朋友也是一件好事。众人弃你而去,当罪恶感在你内心沉淀以后,至少你的心就安静了,更容易接受现实,不再惶恐度日。

背负着隐瞒和欺骗的赌徒,在惶恐时的危害性和破坏力是最大的。

所以目前的状态甚至值得庆贺。

不过还是有两家愤怒的债主报了警,在公安局录了口供后,并没有作为刑事立案;我只是做了血液和DNA备案,这样我即便是化成灰也跑不掉了(这是一位民警同志提醒的)。

但广州的易军却刚刚陷入惶恐。

一家工地已经连续开了三次空头支票给他,同时他也被供应商追债,年前他的一批货亏损了不少,加上受我的拖累,易军现在也处于高负债状态。

这个春天,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卖房的尾款终于到账了,结清了地下钱庄的尾款和一家小额贷款后所剩无几,勉强够我们交半年的租金。

小萱开始在网上寻找各种租房信息。

“要找地铁口的,有物业管理的空房,家私我们可以自己带过去,不要浪费了。要不找人一起合租吧,老公?这样分担费用会便宜一点。”

曾经想买私人飞机的未完成富翁无奈地回答她:“随你吧。”

身份转变,我从高富帅变成了一个屌丝中的屌丝,但我已经可以安然接受,这个进步很大。

搬家之后,我开始呆在家里做全职厨男,研究网上的简易菜谱,每日去菜市场挑最便宜的蔬菜。当然偶尔我也会不计成本,弄出一桌丰盛的晚餐等小萱下班。

小萱开始支撑起全部家庭开支,包括贷款和信用卡每月的养卡费用。她时常感到很累,回到家中说:“老公,你出去找份工作吧!应聘个经理或者副总什么的,帮我减轻一点压力。”

“现在不行,老婆。”

“为什么不行?”

“现在太着急去上班,心态不好,魄力和气质都差,消磨消磨一个人很容易就废掉了。”我说。

“那你呆在家里就不会废掉吗?”她觉得我强词夺理,有点生气。

“在家里是养精蓄锐。”我想了想,说:“要不我去应聘做商场保安吧?做保安的前景要比做副总大得多。”

“去吧去吧!”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其实小萱不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女人过于务实,难明白男人的鸿浩之志。我虽然是一个失败的赌徒,但我并不想接受失败的命运,我觉得自己体内还有一点潜力,仍想找个机会把它展开。

但怎么展开,我却还没想好。

对手机短信上时不时发来的辱骂,我已经麻木;债主们要求见面的频率也逐渐降低了,但每月信用卡和小额贷款的账单却无法绕得过去。

“老公,3号要交房租,我们不够钱了。”小萱疲惫地说。

于是我决定去澳门,几千元我还是有办法变出来的。

那天钱包里的四百元,是我和小萱剩下的全部现金了,我花了180元买了船票到了澳门。

乘坐免费大巴到达永利赌场,我直接走向鸿利卡会员部,把我的会员卡拿了出来。

“帮我查查还有多少积分。”

公关小姐在电脑上查询后答复:“还有23000积分。”

永利赌场的积分与港币是一比一兑换,就是说我会员卡里还有23000港币。但这些积分并不能直接提现,只能在赌场的餐饮酒店消费,或订购船票。

“给我订20张下午去蛇口的船票,分两个船班,要贵宾舱。”

20张已经是极限了,要多了他们不肯给,再说我也怕太多会卖不出去。

费了一点小周折,但半个小时后,我还是顺利取到了20张船票。

接着我马上坐赌场大巴回到新港澳码头。

码头二楼有一个专卖蛇口航班的窗口,我就站在窗口旁向前来排队的旅客低价卖票,每张便宜20-50港币不等。

有人会问:这样炒票在澳门合法吗?会不会被警察抓?

放心不会,合法低价转让而已,尽管卖。

两班船的间隔时间是一个多小时,我在窗口处站了两个半小时,成果不错,即将脱销了。

一位驼着背七十来岁的老婆婆很热心,一直在帮我拉客。窗口空闲下来的时候,她走过来颤颤巍巍地问:“还剩多少张了?”

“快了,还剩四张了。阿婆,你是哪里人?”我问。

“我是上海人。”

“那您干吗一直呆在澳门,家里人不管你吗?”

“他们不管了,我就在这里玩。”

“那您有地方吃,有地方住吗?”

“有!赌场有免费吃的,晚上我就自己找地方住。”

我没问她晚上住那里。老婆婆已经很老了,连走路都需要搀扶,希望她不是和我上次一样睡在公园的铁椅上就行。

又来了一对夫妻,用普通舱的价格买走了我手上贵宾舱的两张票。

“阿婆,我给你一张票卖吧,我自己要坐船走了!”我把一张船票塞进老婆婆的手里,用最后一张船票走进海关验票处,离开了澳门。

上船后清点现金,收入四千多港币,此行可谓完胜。

后来两个月,我多次用这个办法,把永利卡的积分全部套现出来,每次在码头都能见到那位老婆婆。估计她每天白天都呆在码头想办法筹钱,晚上睡觉前才进去赌场玩一会儿。

当然其中有一次四千元是被我赌输掉了。

小额贷款供不上后,催收部门开始不停的打电话过来。如果我不接听,他们就逐个打给小萱和我的家人,因为申请借款时我留下了她们的手机。

银行信用卡则逐步演变成了最可怕的高利贷。这证明了我们之前的还款计划全部是错误的,卖了房子应当先把信用卡还掉,长期养卡不是办法。

我挖的坑太大,小萱的微薄收入无法填补得上。

4月份开始,小额贷款和银行信用卡的律师信都纷纷发至电子邮箱。

我觉得宣布破产是最有效的戒赌手段,对赌徒来说。因为宣布破产后,减轻了债务压力,又被限制进入消费场所,对赌场更是申请禁止令,这不就“被戒赌”成功了吗?

可惜我国没有个人破产法,赌徒要戒赌只能通过自律。

地震又迟迟不来,我是地球上最盼望地震的人,我已经等了很久。

赌场会员卡内的积分也已经用完了,从澳门再也变不出钱来。用于代步的车子早就抵押给了楼下的小店,按三分息借到了八万元还卡数。小萱的原意是希望我去外面应聘上班,所以一直把车留着没卖。我和小萱商议,如果下月我仍无进展,就把车子卖掉节约开支。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月又增添了一个更大的烦恼,税务局打来电话通知,要我的公司补缴税款35万元,原因是涉及到某公司的发票问题。

我必须要做一笔小生意,赚入几万块钱来缓解窘迫的经济局面,因为我钱包里长期只剩200元。

然后我要用这个几万元迅速变成几十万元,把税款和律师信的麻烦都解决掉。

我在寻找这个机会,它很快就来了。

十八

一天上午,手机在茶几上振动不停。

我是惊弓之鸟,早已养成了不接电话的习惯,不过它响了好几次,我还是好奇地望了一眼。这个来电绝对安全,是一家合作多年的报关代理老古打来的。

老古说,有个江西的客户想出口一批钢材,结果商检搞黄了,货物正被海关扣押着,想尽快找个公司完备手续重新装船出去。

这是个好消息。就快穷疯的我马上来了兴趣,问老古:“是你的熟客吗?”

“不熟,网上找上门的,第一次打交道,不过货物我已经证实了。”

老古把那人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挂上电话后,我用一秒钟穿越到老古办公室,很快一个工程师模样的中年男人过来与我们见面。

本来按货物的总值,15万元是合理的行价,但见到对方着急,我一狠心加了5万元上去,周瑜打黄盖20万元成交。

预收了2万元定金,两天后,商检凭条和全套的出口单据都备齐了。

“海总,要麻烦你去一趟江西收款,第一次合作,我们老板想跟您认识一下。”

别说去江西,就是去阿富汗找基地组织我也干了!他一转身,我马上进航空公司的网站用会员里程兑换机票,当天傍晚飞赴南昌。

小萱有些担心,在电话里说:“不会是骗子吧?小心被绑架!”

我让她放心,不怕绑人的凶,就怕被绑的穷。目前我绑别人的可能性更大些。

晚上八点,飞机抵达了南昌。

一个黑黑瘦瘦的高个男孩正在出口处等我,二十出头,看起来是个刚从农村出来就业的司机。

“我是小郭,公司派我来接您。“他自我介绍后,带我去停车场。

来接我的是一辆金杯面包车,车门一拉开,后座还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黑黑壮壮,马上让我警惕起来。

“公司离着比较远,开车要一个小时。”小郭说。

我坐在前座的副驾驶位,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并不说话,让我有些紧张。在电影里,这时候只要从后面伸出一圈绳子往我脖子上一勒,我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于是我悄悄用微信把车牌号码和几个手机号码发给小萱,先预留下侦破线索。

我还把一只手伸进包包的侧袋里,握着那把开啤酒用的折叠小刀,准备随时应变。

车行了十几分钟后,拐下了高速,走上一条树木茂密的柏油路,路灯稀疏,不知是国道还是省道。小郭说:“抄个近路。”接着又在一个三岔路口拐弯,前方的路途更是黑茫茫一片。

我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于是喊了一声:“停一下,小郭,我去撒个尿!”

说这话的同时我已经把身子侧过来了,可以看清身后两人的动作。而且我这个坐立的体位相对安全,他们很难把绳索套上来。

还好!他们没异常举动。我下了车,往回走了十几米回到三岔路口处,在路边尿完尿后并没有上车,而是在路边等的士。很快一辆桑塔纳私家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头出来,问我要去哪里。

小郭也下车走了过来,问:“海总,怎么不上车了?”

“你的车我坐着头晕,要不我坐这辆车跟在你们后面吧!”我说。

“海总,你是不是不放心?”他问。

我于是实话实说:“那两位不是你们公司的吧?”

“是我村里的俩发小,今天公司派我来接您,我顺便把他俩接上了。”

凭经验判断,我觉得小郭似乎是个老实人。但从来没有公司会在晚上派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过来接客户,开来的是面包车,何况走的又是一条连路灯都没有的荒野小路。

虽然感觉有人身危险,但我还是得去探个究竟。因为我太需要这笔钱了,而且这单生意的前期费用老古已经垫付了十来万元,没有放弃的余地。

于是我坚持坐私家车,跟在他们后面。

私家车司机是昌北机场的地勤人员,平时下班喜欢兼职拉客补贴家用。他好心地劝道:“兄弟,我劝你别去了,这种险冒不得!”

“老兄你帮个忙,一会儿看地方不对就马上调头跑,我加多两百答谢。”

我继续用手机拍摄了几张沿途照片,从微信传给小萱。

结果是我多疑了,车子开到一个明亮的镇上,老板正在办公室里坐等,他们确实是一家正规的建筑公司。

小郭刚出来社会,没有待人接物的经验。他只是想着图个方便顺路把两个哥们接回来,没考虑到夜黑风高,接的又是陌生客户,所以闹出了这场笑话。

第二天上午,他们财务先转了11万元给老古,我通知老古带着工程师去办理了报关手续。

工程师拿到海关放行条后,财务又转了7万元进我卡里,这是这笔生意的利润。

对于穷了很久的人,银行卡有钱的时候要比没钱时重一些,你有没有过这种体会?

回来的路上,我确实感到怀里的钱包变重了。

叙述这个小插曲,看似与故事的主题无关,其实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真的越来越不怕死了,为了翻身,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我也肯做。

你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很容易破罐子破摔,把负债越扯越大;

等全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你会愈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为了翻身,你就开始铤而走险。

这个三部曲,希望后来者不要跨入。

回到家,我给了小萱六千元现金,这是给刷卡人的养卡费用。

“剩下的钱呢?”小萱问。

“我要去澳门。”我说。

这一单生意的成功又让我恢复了事业起步的信心,没有资金,但公司的壳还在,我可以单纯做代理业务。我想从澳门赢点钱回来,缓解信用卡,把公司的欠税补上,让公司重新开业。

无论从各种角度分析,小萱都不得不支持;我打电话给易军,他听了也表示支持。

虽然赌是我十恶不赦的罪。

第二天,我先开车去广州处理了一点小事,下午,直接从广澳高速到了珠海横琴,把车放在横琴关停车场后,我只身进了澳门。

身上有八万元港币,我的计划是用一个月时间,分十个来回赢50万元人民币,每次赢3-8万元港币均可收工。

来之前,我已经让美高梅的公关小胡给我赠送了房间。我以前在美高梅赌场玩的并不多,这个赌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免费Wi-Fi,还有会员卡的积分速度快,荷官的素质和脸色也比永利好得多。

我必须要做到与小萱在微信上随时保持联系,除了文字还得要有图片,因为无图就无真相。这千辛万苦赚来的八万元对我们实在太重要,小萱对我总是谎报军情已经害怕了,所以要选有Wi-Fi的赌场。

抱着只能赢不能输的心态,我决定从最小最稳妥的投注开始,于是我选择了电子直播百家乐。

直播百家乐又称快速百家乐,是由荷官在主席台的赌桌上派牌,下面用几十台电脑联网起来投注的赌博形式。主席台上同时有百家乐、轮盘、大小三种赌具,都是由几个荷官现场开牌;赌客则一人选择一台电脑,直接把钞票塞进机子里便可投注。

这种电子直播的赌博优势就是:速度快,起注小,赌客之间互不干扰。美高梅起注最低是百家乐200元,轮盘50元,大小50元。

其实澳门政府只要同意将这套系统搬到互联网上,就可以击败所有的网络赌场。毕竟澳门和拉斯维加斯的诚信品牌让人更放心一些。

但是现有的赌博格局已经让澳门人赚翻,他们又何苦多此一举去破坏自己的好事?

晚饭后,战局正式开始。我塞了2万元钞票进机子里,在电子百家乐上小心投注,时不时用手机视频拍摄一段发给小萱。

小萱一再提醒:一旦赢利达到5万就马上去汇钱,然后出关回来。

但我把手头的八万元视为生命般珍贵,连2000以上的注码都不敢轻易尝试,所以小萱睡着前,我只赢了一万多元。

到了下半夜,稳妥的投注不管用了,我转为打电子轮盘,但运气依旧不佳。

只剩下两千元赢利,我的心情有些郁闷,已经凌晨三点了,我还是克制自己回了房睡觉。

这晚睡得并不好。也许是很久没有来过澳门赌钱了,这次复赌让神经绷得很紧,何况这笔钱来之不易。我浅浅的睡了四个小时,早上七点一过就下来继续战斗。

在赌场里,持久战术和稳妥战术其实是相互抵消的。为什么呢?因为大数法则注定了久赌必输;稳妥战术其实是由各种小注组成的倍投战术,下注小,就肯定要靠长时间来积累赢利,这不就互相抵消了?而且最终大数法则会战胜你的稳妥,久赌仍然是输的概率更大。

我在电子百家乐已经倒输了两万元,于是转到了赌场大厅。此时不敢再传视频给小萱,我谎称保安员不允许我拍手机视频,只用文字向她谎报军情。

随着信心逐步下降,我的筹码也一点一点在减少,等我从百家乐赌桌上跳开的时候,手头只剩下3万元了。

我发现百家乐真的跟我有仇。我惧怕的魔鬼一直隐身在赌台身后,每当我出现一点疑虑或恐惧的时候,我内心的担忧就会成为事实。譬如我害怕庄家补到8,我心里喊着千万不要来8,这时候它往往会真的来个8。小萱曾说,是不是我们对不起女儿雨辰,所以雨辰化为小鬼一直在跟我捣乱?我说不会是雨辰,我们爱她,所以雨辰也是爱我们的;是另一只我不知何时得罪过的魔鬼。而众多亲友和债主对我的怨愤组成了强大的负能量,这负能量就是魔鬼的食粮。

“娘的,我发誓不碰百家乐了!”我咒骂了一句,拿着剩余的3万筹码转到了21点台上。

同台的是一位六十几岁的澳门老阿姨。

几个回合后,我赢回几千元,押了一注3000元上去。

这把我是12点,庄家是6点。我想起上次在金沙赌场多次用12点DOUBLE的经历,心想:我应当尝试加注,这样可证实一下时运来了没有。

于是我加注3000上去,荷官直接补过来一个公,我的牌爆了。

“柒线(白痴),12点都加注?人家是6仔!”老阿姨像看到一个傻子一样。

我没等她的话音落下,已经快速起身离开了这张赌桌,走去十几米外的另一张21点赌台。

我估计的没错,12点加注失败证实了我此行的运气差到了极点,我总是拿到15点、16点这种毫无作为的弱牌,在庄家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中午一点多,我的筹码只剩下1万元了。

我心烦意乱的走出了美高梅,来到了对面的永利赌场。但永利赌场也不是一个善茬,很快我只剩下三千筹码。

大势已去!要在21点台赢回已经不可能了,我绝望地想:不如去打打老虎机,看能否有机会中个大奖。

我把三千港币塞进老虎机里,每拍一下我就祈求一次。输剩最后一千时,终于出现了一个抽奖机会,我连续按出来两个财神。

按规矩,只要再按出第三个财神,就可以中得500多万元的超级大奖。

于是我双手握拳祷告,先把《圣经》的主祷文念了一遍,又向天父祈求,以耶稣的宝血为誓言,请万能的主赐一个大奖来拯救我!

我用力拍了下去,开出来图案是一只该死的熊猫,最小的迷你奖,只有244元奖金。

“阿生,可不可以帮下手,用你的积分帮我出一张船票?我没钱回香港了。”一个声音用粤语对我说。

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阿姨,头发已经半白了,看得出年轻时有些姿色。

我摇摇头。事实上我在永利的积分早就用完了,想帮也帮不到。

“帮吓手得唔得?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很舒服的。”她半靠在老虎机上斜睨着我,有点像旧上海影片中的马路风景,可惜我俩年龄颠倒了。

她说完这句的时候,我也刚好把最后100元输完了。

这个世界乱得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毛线!我头脑晕晕涨涨的站起来离开。

小萱的期盼又落空了!我真是个废物!我一边咒骂自己,一边走向的士候车处,钱包里港币只剩下几十元,我忽然想起美高梅酒店还有一千元的押金,于是又返身走回赌场。

在美高梅酒店前台取回押金后,经过赌场内一个电子柜台,我查询了一下会员卡积分,剩余4万分,相当于2000元左右港币。

“把两千元带回去,聊胜于无吧,就当白跑了一趟江西!”我克制住正在抽搐的心,用最卑微的想法安慰自己。

要提取积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老虎机。那个“金狮派彩”的按钮能够让积分转化为现金劵吐出来。

我把最后一千元港币塞进去,选择了积分兑换,又开始机械地拍打那个按钮。半小时后,积分全部消耗完毕,吐出来2700元的现金券。

我把2700港币胡乱塞进了裤袋,在赌场门口坐上了的士前往横琴。几个月的煎熬和期盼,刚刚到手的一点成果又付之东流,没有赌过钱的人不会理解这种深刻的痛苦。我的脸色晦暗,我的心在哭,极度自卑,一直在无声痛骂,想杀了自己;我的额头与眼角皮肤都皱得紧紧的,想把眼睛睁圆一点都做不到。

十九

※歇斯底里的反击

穿过横琴海关的通道,踏上珠海的土地,意味着我又回到了地球上,又得面对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现实生活。而且,每次从澳门回来,现实又比过去更糟糕了一些。

车子停在横琴口岸门口的停车场内,我脑袋重得像灌满了铅,木木地向车子走了过去,掏出车钥匙,按开了遥控锁。

我一拉车门,但车门仍锁着,没有打开。

我再次按了一下车钥匙上的遥控,听到了“突”的一声,这回确定车门锁已经开了。

我又用力去拉车门,谁知车门还是没开,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一下子把我从梦游状态惊醒了。

我定睛一看,原来我拉错了车门,这辆是银灰色的奔驰350,而我的君越在它的旁边。

你这个烂赌鬼,在月球上是任人屠宰的羔羊,回到地球上智商已经不如一头猪了!我心里惨惨地嘲笑了自己一声,转身打开车门,把行李包扔在后座上,钻进了驾驶座位。

进入自己的世界,获得了安全感,疲惫马上铺天盖地袭来。我暂时不想动,于是就把座椅位置放平,躺下来先休息一下。

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进来把我吵醒了,我一边拿起手机接听电话,一边用手指按着电动按钮把座椅调起来。

“喂?海先生,我是美高梅的公关小胡,今日我们酒店还有空余房间,请问您还需不需要续住呢?”原来是赌场公关又来送房间招揽赌客了。

我差点脱口回答他,输得准备去死了,你送个豪华套房给我有个屁用?但我眼睛透过车窗看到停在旁边的奔驰车,突然改变了主意,迅速回答他说:“要!你留一个最好的房间给我,我等下就过来!”

这辆奔驰,就是我去年意气风发时的盘中物,我曾幼稚又狂妄地想在赌桌上不费一文的把它赢回来,从此令我迈入了豪赌的不归路。

可如今,我费尽心思弄来的八万块,飞赴江西冒着在荒山野岭被人绑架的危险弄来的八万块,又被澳门这张血盆大口舌头舔也没舔就吞掉了像一粒虾米一样。难道我又要懦弱无耻的回去向家里翘首以盼的小萱道歉?又要再次去击穿她绝望的底线?

这台奔驰车勾起了我所有的新仇旧恨,一刹那间我就决定要杀回澳门!

我口袋里只剩下2700元港币,我输掉的数字已经超过三千五百万元,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返回去有什么用?但我的血液在体内突然流转得很快,这些血液有很多白细胞新造的生力军,让我的大脑和身体变得清醒,似乎一下子摆脱了长久以来的烂赌鬼状态。

我想起我在新世纪赌场那两次的绝地反击:一次我用最后一千元两小时赢了十六万元,一次是我和大鹏输得只剩下1700元人民币,我剩700,他剩1000,在赌场门口排队等的士的时候,我一咬牙把他拉回了赌场,兑换了1900元港币,两人用了一个通宵赢回了25万元!

所以,我要揣着这最后的2700元港币杀回澳门!

记着:你不是任人宰割的烂赌鬼,你是一个社会精英!你不是任人宰割的烂赌鬼,你是一个社会精英!排队过关的时候,我口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句话给自己打气。

通过珠海海关后,我乘坐一辆大巴用两分钟来到了澳门的氹仔关,自助通道没有什么人,我一边把通行证放入扫描的闸口校验,一边从包里掏出我随身携带的折叠小刀和打火机。

出了澳门海关大厅,我一只手拿着小刀,另一只手点燃打火机在刀尖上烧烤,直到把刀尖烧成了微微的红色。

有什么用?你马上会知道。

我用刀尖轻轻地在左手手掌上一划,听到“嗤”的一声,疼痛的感觉真好!血从手掌中流了出来,我把血甩在地上,让它渗入澳门的尘土里。

不肖于天,不肖于祖宗的不肖之子海洋今日在澳门歃血为誓:如果我今夜死在澳门,我不会成为神,也不会成为鬼,我会成为传说中的阿修罗一族,拥有强悍法力,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今日此城吸干了我的血液,若我有朝一日获得权柄,定将此城彻底毁灭!

血在手掌上干得很快,乘坐的士来到了美高梅,左手的伤口已经基本止血了,但我还是在对面的药店买了一块创可贴贴住。我有死的准备,但我的真正目的是赢。

房间虽然是公关送的,但登记入住要交1000元港币的押金,这意味着我的赌本又得减少1000元,不过这没关系,我还是先开好了房间。我心里有了一切打算,我不是人,我是来复仇的阿修罗,再也不用人类的思维来思考问题。

我站在酒店前台处等了五分钟不到,果然,有一对东北口音的夫妻过来问房间,看起来他们三十岁不到。

“对不起,今天是周五,我们没有房间了。”前台小姐抱歉地对他们说。

等俩夫妻走出十米,我追上去对他们说:“我有一个房间,可以转让给你们。”

男的说:“你炒房的吧?价钱肯定很贵,我们要不起。”

我淡定的笑了笑:“价格1200港币,你看我像炒房的人吗?”

他俩脚步停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我,当然我的样子并不会像一个炒房的赌工,他们相信了。

“而且不用你们付押金,直接拿房卡就可以上去,我把开房单和房卡拿给他们看。

“嘻嘻,那我们是出门遇贵人了!可以多住几天吗?”女的见有这等便宜的事。马上眉开眼笑。

“可以,我们留个手机号。”我回答她。我心里想,如果明天我还活着的话。

收了他们1200元港币,但付了的士费,充值了100元电话卡,我的赌本仍就是2700元港币。我还有1000元押金在酒店里,明天我仍可以再收他们1200元港币房费,但前提是我今晚得在美高梅赌一会儿,否则会员卡里没有新的积分,公关明天未必肯继续送房。

但我不再跟随人类的逻辑,寄存好行李后,我转身走出美高梅,来到了隔壁的永利赌场。

2700元港币!赌本太少,似乎只能找最小的电子台从一百两百投注慢慢打,要不就只能一把晒冷。错了!我并没有这么想。

我来到了永利大厅的加勒比海盗赌桌。现在,只有高倍赔率的游戏能打开局面,能看看阿修罗的族神们是否听到了我的歃血之誓。

我下了300元的投注,买了25元的彩池,我心里认定的好牌是一对8以上,如果这局没有好牌,低于对8的牌我就直接弃权,认输325元;如果有好牌,我就加注600,赢回900元,或者更多。

这张赌桌坐满了人,我在四号位。二十多岁的瘦高个男荷官派出了五张牌给我,我把牌握在手心慢慢看,第一张是梅花A,第二张是梅花Q,第三张是梅花6。

这手牌,最好的结果就是求到一对A,或者五张全梅花。

第四张是梅花9,机会来了!我慢慢地拉开最后一张牌的边边,现在,这张牌是什么数字已经不重要,只要它是梅花便可。

是张梅花2!我长吐了一口气,把牌合起盖在桌上,又把600元的加注压了上去。

“成局!”,荷官把庄家的牌打开的时候,我拍着桌子喊了一声。果然,庄家是一对6,这样我的加注才能获赔。

年轻的男荷官把我的牌在桌上展开,是5倍赔付的同花,同桌的其他人发出羡慕的啧啧声。这局我赢了首注300,加注赢了3000,外加1000元的彩池奖金,总共赢了4300。

这下,我的赌本有7000元了。

我有了充足的信心,今夜必胜,我知道众叛亲离后,我身后又获得新的支持了。看起来加勒比对我比较旺,似乎应当继续赌加勒比,又错了!我收起筹码站了起来,转身走进了非吸烟区的大厅,这里有很多21点的赌台。

二十

赌本小又需要极速翻倍的时候,我觉得还是21点对我最为合适。这个游戏较为理性,具有可控性,不像百家乐那样容易令人丧失自我。

我相信自己已经获得了天上一个特别种族的援助,今夜我会很旺,所以我决定在21点台上采用最简单的打法,就是倍投。

第一注下300元;如果输了,第二注下400;如果再输,就坐等庄家爆牌,庄家爆牌后,我就马上下第三注800。

如果连输三注,就是输掉了1500元,那就从21点台离开,换去加勒比台上投注600元,有好牌就加注1200,把1800赢回来。

如果加勒比又输1800,那就把剩下的3700在加勒比桌上一次晒冷,压注1200,加注2400。

加勒比赢回一注后,又回到21点赌台重新开始。

第一轮从7000赢到14000以后,就照这个套路继续,投注金额扩大到两倍。

我已经经过了多次的分析计算,从时间上,如果不在某一轮被杀完的话,用这个套路我可以在半夜三点前将筹码打到8-9万,因为我已在金沙赌场实践过。

选定了一个面相较为和善的中年男荷官,头一个小时确实不错,从未连续输过三注,而且第三注的800元经常会产生BLACKJACK的惊喜,我的筹码迅速升到了15000以上,21点台的荷官也会经常轮换,我决定今晚跟着这个荷官走,他去哪我也去哪。

筹码总数升到3万的时候,我起注是1200,第二注1500,第三注3000,但是三注之后经常需要去加勒比赌桌上救急,还狠命晒冷了几次,幸好都勉强赢回。

这一个小时打得很累,不停在赌桌中间走动,手上的总数仍只有36000。

我已不是人,不会去跟赌桌斗气,或跟自己斗气,所以我决定放弃21点,专心打加勒比,仍是用倍投。

加勒比的倍投和百家乐或是21点大不相同,因为存在一个开牌后加注的规则,又有多倍嬴回的可能性,所以倍投时不可操之过急。我决定采用以下策略:

3万赌本时起注300元,若第一注输了300,第二注就下400;若第一注输了900,第二注就下1000;

若头两注输了700,第三注就下800;若头两注就输了2100,第三注不可直接下2200,而是下800,寄希望于加注1600后嬴回2400。

若三注共输了4000元以上,此时再不可用头注来倍投,而是每次下注前面输掉总额的三分之一,寄希望于加注后一次嬴回,降低风险。比如前面五注共输了8000,则第六注应当下注2700,如果加注嬴了就嬴回8100,没牌弃权则只是输多2700而已。

这个游戏的机会在于,每一次倍投的时候,如果撞到了两对或同花等能翻倍的好牌,就可以把筹码快速打起来。

回到抽烟区的加勒比赌台,年轻的男荷官还在那里派牌,他刚才跟一个赌客争执了一下,不过对我的态度却比较友好,所以我继续捧他的场。

半个小时不到,筹码总量已经超过45000,我决定把起注金额调整到400元。

这个时间段非常顺利,倍投反击时我经常中两对或者三条,加注的筹码翻倍增长,我的筹码总额很快就上了7万。

“赌钱就要这么赌,换我也不会去打百家乐,一赔一的游戏,还要抽水,傻瓜才喜欢玩!”我刚中了一个俘虏(Full House),赢了一万多,男荷官一边带着赞赏的表情把筹码赔给我,一边扭头对一旁肥胖的女监理说话。

我台面筹码总量已经超过10万了,现在只是半夜十二点,我开始把起注调整到1000元。但永利赌场的加勒比限红很低,最高只有4000元,所以我知道这个套路已经打不上去,决定一旦连输三口就离场走人。美高梅的加勒比限红幅度大,是300-15000元,而且我还有一点赚取积分的任务,可以过去打一个小时。

赌场就是一个欺负弱者的的恶鬼。你心里胆怯的时候,会经常被它把把追杀;但你心里根本无所畏惧,对它毫无依赖的时候,它反而会趴在你的脚下装扮成一只温柔的小猫。不过这只小猫内心险恶而且会变身,我再也不上它的恶当。

这一个小时我又在连续赢钱,手头已经有了15万筹码,现在连美高梅也没必要去了。

年轻男荷官拍拍手,准备换台了。我也站起来收起筹码,拿到帐房前去兑换现金。

半夜一点半,我走出永利赌场。夜色正凉,我的心情似乎有点舒畅,这不对,我不应该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是来复仇的阿修罗,不应该有人类的卑微情感。魔鬼能掌握人类的一切弱点,但他们惧怕阿修罗族的诸神。

穿过十米宽的马路,我来到了美高梅赌场,我已经没有继续再赌的兴致,不过是过来虚晃一枪赚点积分,让公关明天能继续给我免费续房。

相对安全的游戏仍然是加勒比,我在帐房买了15万元港币的筹码,这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我只在加勒比台下了两注,输了一注325元,嬴回了一注1200元,就起身离开赌桌,去帐房把全部现金兑换了回来。

今日的本钱2700元,但盈利已经超过15万元,我可以去睡了,我还有艰巨的使命在身。

开房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这个想法。可以去附近的桑拿睡觉?花费498元,因为已经赢了不少,可以犒劳自己一下?这也是人的想法,如果这么做你又中了魔鬼的圈套,我轻蔑地撇了撇嘴角。

我决定去那家200元的足浴店睡,能让我身体躺下安然休息,又能让我的恨和复仇的动力在睡梦中继续增长。我是来复仇的!这口袋的15万元港币,只不过是魔鬼故意示弱的一颗糖果而已!你输给它的岂止是一个家,一条幼小的生命,还有半个灵魂。它惧怕的是阿修罗神,并非惧怕你!不要忘了你的歃血之誓。

鼻子上架着一副没有镜片的眼睛框,戴着遮住整个脸的口罩,斜背着重重的包包,我冷冷的观望四周,穿过了一条条冰冷的街道,来到了金沙赌场背后的足浴店。

“开间房睡觉!”我把两百元港币放在柜台,对半秃头的男店员说。来到这里,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种安全感。这些按摩兼卖身的大陆妹、菲律宾妹,面对这个华丽、强悍,冷酷的城市,她们心里没有恨至少也有怨吧?我需要你们的气场,弱者们聚合起来,把你们的微薄之力都给我吧!

窄窄的按摩床,又小又矮的两个枕头,还未完全干透的毛巾和被褥,一股残留的精油味道和陌生男女交配后留下的少许体味,这些让我感觉很好。让我的身体在吸收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以前从来不属于我的世界,它不被正人君子认同,因为它没有贵贱,没有善恶,只有生存和欲望,微小但数量众多,敢上天堂也敢下地狱,魔鬼忌讳它,阿修罗可以驾驭它!

我在简陋的浴室洗了个澡,卷缩着身体躺在按摩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是早上九点,我来到永利赌场内的餐厅吃早餐,卡里还有一些积分可以消费,我不会再浪费每一分钱现金。

吃过早餐,我来到美高梅赌场的加勒比赌台,兑换了15万元港币,今天采用昨晚的套路,但起注调整为1000元。

赌台上只有我一个人,荷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马脸男子,很瘦,但是脾气很好,看得出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十几分钟之后,我赢了五千元。

“班长,今天能帮忙开个黄袍同花顺给我吗?”我微笑地用挪耶的语气对他说。(就是10JQKA同花顺的意思。)

“我也想啊!我都希望你赢大钱。”他乐呵呵地回答我说。

“如果中了同花顺,我想给所有澳门赌场送一份礼物,你知道我想送什么吗?”我说。

“唔知啊,你准备送什么?”

“我想给每个赌场送一个钟,就是那种几十元一个的石英钟。你看澳门赌场里不是都没有钟吗?给大家送一个钟挂在墙上,多好!”我冷笑着说。

他愣了几秒,笑得眼纹都全部皱在一起了,“送终?你肯送,这些赌场也未必肯收啊!”

“没关系,我请个醒狮队,敲锣打鼓给每一个赌场送过来,一家一面钟,如果哪家不肯收,我就登报请他们来领!这样够诚意了吧?”我笑答。

“这样做的话我估计你就会上全澳门的赌场黑名单了。”他笑嘻嘻地说。

调笑归调笑,我对手中的牌却丝毫没有松懈,这注押了2000元,我手上抓的是一对4,庄家的台面是一张J,但我心里总是怀疑庄家会有对5或者对6,我说话激怒了魔鬼,它会故意设一个陷井给我,它根本就是这种阴险的玩意。

弃牌!我把牌合起丢在荷官面前,身后站着观战的一个男子惊讶地问:“不是吧,有对子都不跟?”

荷官开牌,庄家是一对5!果然,又见识了一次魔鬼的阴险。

孙悟空请对了救兵,妖邪们又能猖狂到几时?

今天,一定又是完胜的一天。

二十一

这把避开陷阱后,庄家的气焰被我消灭。我手里的牌非常顺手,经常抓对A、对K,或者两对,庄家则经常是一些对2、对3或者勉强成局的AK散牌,我起注1000,加注2000,每把也能赢3000以上,很快台面筹码超过了20万。

两个小时内,我又中了两次俘虏(Full House)和一条顺子,攻势势如破竹,台面筹码已经有了30万。

这时候我在加勒比的起注已经调整为3000,但美高梅的加勒比限红只是300-15000,采用3000的倍投已经打不上去,因为连输三口的话,战术已经被限红封死,无法一次翻本。所以我决定离开加勒比赌台,寻找能更快速把筹码打上去的游戏。

今日手头的赌本较多,公关小胡当然乐意帮我续了两天房。东北那对小夫妻也在美高梅大堂赌百家乐,我顺利地从他们手上又收到了2400元的房费。

这笔2400元的钞票很重要,它们在钱包里随时警醒我:不可大意,赢几十万小钱于事无补,我需要更多的钱才能买回我和小萱的数个月安宁。

到目前为止,盈利已经达到我原计划的两倍以上。我想起给小萱的承诺,她从前天到现在还一直以为我在澳门赢钱-如今我真的赢钱了,可以给她打电话让她宽心了。

“老婆,现在手头有30万了,要不要先转点回来?”我走出美高梅门口,拨通了小萱的手机。

“有30万?太好了!你赶快转20万回来,我先把广发和招行的信用卡还掉!”听到这个消息,小萱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先转10万给你吧!你先还我的招行两万,避免他们起诉。”

“你怎么又不听我的了?你手上不能留这么多本!我怕你会控制不住!”小萱不同意。

“老婆,我现在状态很好,这次也许是一次机会,可以冲一下,晚上会再转一次钱回来。我不打百家乐,不会乱来,你放心吧!”我说服她。

“……那好吧!但是你晚上一定要再转一次钱给我!这些钱我暂时不会动,但不能留在你手上!”小萱勉强同意了。

挂断电话后,我走到凯旋门背后的一家手机店里,把10万港币汇到了小萱卡里。同时,我还汇了3万元人民币给珠海的旭峰,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肯借钱给我的同学,目前手头钱虽然不够,但我想走出还债的第一步,这样才能从负能量区里走出来。

  

  旭峰接到我的电话当然很高兴,不过我知道此时的我已经难以成为任何一个旧友的座上常客,只不过在以后同学们议论起我的时候,会多了一人说说我的好话罢了。

  手头还剩下17万港币,我又重新回到了美高梅的加勒比赌桌。两小时后,筹码变成了25万,但这似乎就是最高峰,我的运气开始转向,过了一会儿筹码跌到22万。

  我不是那个非要在赢利最高峰才肯离席的烂赌鬼了。此刻仇恨与阿修罗神的指引让我始终处于很清醒的状态,我起身离开了赌桌,走进美高梅赌场内的食八方餐厅吃午饭。

  美高梅赌场每日积分超过300分,可以免费在电子柜台机上打印一张150元的餐券,且并不会扣卡里的积分。我用这个餐券点了一份海鲜芝士意大利粉,这是我在美高梅最喜欢的一道西餐。

  现在加勒比看起来已经到了头,百家乐又不敢碰,想把手上筹码打到50万以上,只能考虑选择21点。

  既然打21点,我还是选择了永利赌场,这里的21点台最多,而且非吸烟区和万利厅经常有空闲的赌台,我需要一个人赌或者和某个高手同台才能尽快把筹码打上去,转钱回去应付困局。

  上一场和小武在21点上惨败几十万后,对几十万赌本的21点打法我又做出了一次改良。台湾佬强悍的反击打法仍是战术的重点,但我将以前打百家乐的1/2加注的渐进式战术融入其中后,产生了一种新的“两注式反击打法”。

  这套打法的重点是,利用21点任何一次连赢两注的机会,把每一轮输掉的筹码一次赢回来,保持筹码总数每小时都在增长。

  我在永利非吸烟区的帐房购买了21万的筹码,并把赌本分配为三份,每次只拿7万上赌台。

  这种打法不是倍投,第一轮需要谨慎,所以我选择了500元起注的赌台。

  这套“两注式反击法”的套路是:

  第一注起注是最低限红的4倍,就是2000元。

  如果第一注赢了,第二注缩减为1500;第二注继续赢,则第三注加注为2400;第四注加注为3600,以此1/2盈利叠加;

  如果第一注2000输了,则第二注缩减为1000元;再输则缩减为500元;再输则保持最低投注500,直到赢了一注为止;

  一旦赢回一注,则立马全力反击,前面输了(2000+1000+500+500=4000),则反击注直接下4100,力争一次赢回本轮输掉的几注,把握机会止住筹码下降的颓势;

  如果反击注4100又输了,则继续下注500元,假设又输了两注500,直到赢回一注后,立马又把(4000+4100+500+500=9100)反击注推上去。

  如果连续反击注码输了三四轮,推到台面限红15000时的反击注仍然被杀,则本轮赌本宣告失败。

  如果反击注不会被连杀四轮以上,那筹码数量每隔十分钟都会增长,而且增长速度很快。如果反击注恰好中了BLACKJACK,套路打起来便会如鱼得水。

  这套打法进攻十分强悍,应当说是反击时十分强悍,比台湾佬的排山倒海战术要稳妥一些。

  实行这套战术,我尽量选择没有人的赌台,实在不行,也要选择最少人的赌台,而且一定要坐在尾门与庄家单挑,避免被不会打的玩家破坏牌局。

  告别了人类的各种卑微杂念,求生与复仇的欲望终于使我沉静下来。今日,我的运气格外好,魔鬼不敢靠近我的身边。

  我在500元的台打了三个小时,已经赢了超过15万,现在,我的手上筹码总数有36万,钱包里还有15000元港币的现金。

  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小萱的短信发了过来:“还不去汇钱?”

  对!为了让小萱睡个好觉,我应当这么做,我已经很久没有给过她一点像样的安慰和保护了,今日我终于又恢复成为一个有力量的男人。

  “我现在出去汇10万港币给你!你收到入帐短信回复我。”我给小萱发了短信。

  “好!”短短的一个字,我感受到了我最亲爱的女人的内心喜悦。

  在店面汇完钱后,我的内心很平静,顺路沿着美高梅堤岸走走,稀释一下赌场内的高氧空气。小萱收到了入帐短信,打了电话过来;

  “老公,你今晚准备什么时候睡?”小萱今日的声音特别温柔而且很踏实,她心里终于获得了一些安全感。

  “两点左右吧,我一会儿再进去打一轮。”我说。

  “好!你一定要记住,打不上去就不要打了,跌两三万就要停,知道吗?”小萱嘱咐我。

  她至今仍以为我是用大前天过来的8万慢慢赢到现在,我心里庆幸昨天输光时没有打电话告诉她,否则何来靠这2700元的绝地反击!但我心里不可以有侥幸,更不可得瑟,这些都是人类的卑微情感,容易被魔鬼乘虚而入。

  新的一轮开始,我的手上有26万筹码,我把第一轮的9万筹码摆上台面。这次我选择了万利赌厅起注1000-30000元的21点台,是时候适当加大注码了。

  万利赌厅里的公关比较多,上次送我房间的那位高挑卷发美女一直在厅里走来走去。打了十分钟,我台面略赢了一万多,她走过来赌桌旁,对我微笑了一下。

  “今晚有房送给我吗,美女?”我顺口问了她一句。

  “好的,我帮您查一下。”她走去电脑旁查看我的积分后,走回来说:“海大哥,可以给您送房间,但是今天的房间已经满了,需要明天帮您排队吗?”

  “要,你安排好通知我吧!”我点点头,今晚仍可以去足浴店混一个晚上,但明天必须好好休息,才能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

  这次的运气确实不错。我相信冥冥之中阿修罗的诸神接受了我的血誓,这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我的自信,我再也不惧怕魔鬼了!在其中一轮的连胜中,我不断加注已经推到了25000一口,这一轮下来赢了15万。

  清点了筹码总量,已经有42万元,我把它们重新分为三份,每份14万元。

  现在,可以考虑去冲击2000-40000元的赌台。

  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接近半夜一点,我答应过小萱要在两点前睡觉,不可违背自己的承诺。血誓之后,我知道有两个承诺必须遵守:一是不可再欺骗小萱,她是我灵魂生存的依靠;二是不可背叛阿修罗的诸神,不可再被愚蠢人类的龌龊邪念引诱,而令阿修罗族蒙羞于魔鬼。

  我在帐房兑换了全部筹码,转身走出了永利赌场,穿过一千米的大街小巷回到了那家足浴店。

  小小的按摩房里,帮我铺床的是一个新来的越南妹,她穿着小背心和齐膝的短衬裤,俯下身扯平垫在按摩床上的大浴巾,我在她背后看着她滚圆的臀部和凹凸有致的身材。

  “老板,要不要按摩再睡?”她走之前,圆圆的眼睛朝我眨了眨,用蹩脚的广东话问。

  我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但这是人类的弱点,魔鬼的试探。

  “不用。”我摇了摇头,关上房门睡觉。

  二十二

  早上10点钟醒来,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永利的卷发公关小赵,问她今日给我安排的房间是否落实妥当。

  自从债务崩盘之后,我澳门之行几乎是场场都输得一干二净,完全不像一个学过一点数学知识的人,别说小萱和季军,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每次一进入澳门我的大脑就绷得很紧,如一块实心的木头,而且就像一头傻驴被人牵进屠宰场一样。但今日我突然摆脱了半年来的烂赌鬼状态,脑袋变得异常清醒,而且能够从细节中去挖掘重点。

  这个早上我忽然意识到:房间不是赌到筋疲力尽才用来睡觉的地方,我应当把它作为战斗的工具加以使用,储备战力,调整运势。如果万利赌场有了房间,我将会重新调整自己全天的赌法和策略。

  现在21点的套路已经基本固定,技术也是已成型的,我不可能妄想通过高超的赌技去赢大钱。事实上,自己的水平斤两就这么多,身后却是压力山大。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技术上,不如通过调整作息和身体状态去驾驭一个最佳的自己,这样才能获得更好的运势。有个房间在赌场楼上,我可以提高起注,加大进攻力度,但同时减少战斗时间,稍有疲态或运气掉转就立即回房休息。

  阿修罗本来就是一个强悍的战斗种族,如今我是他们的一员,对战斗的技巧又有了新的领悟。

  公关小赵回复了电话,说把我安排在排队等房的第一位,下午拿到房间应该没问题。

  确定房间后,我决定上午用10万元做一次强悍的冲锋,下午睡个午觉,傍晚再开始第二轮进攻。

  手机刚开机没多久,小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老公,赶紧再去汇钱给我吧!”

  “中午吧!从现在开始我每赢10万就会给你汇回来,我手上不会再增加赌本了。”我胸有成竹地回答她。

  听了这话小萱非常满意。安定、甜蜜、充满希望,我们的生活里好久没有见过的幸福元素此刻又回来了。虽然区区几十万元并不能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但人生只要充满希望,又何惧面对困难呢?我似乎又找回了自信。

  在永利的红8餐馆吃过了早餐,我来到万利赌厅,先掏出30万元港币购买了筹码。现在是上午十一点,我准备用两个小时冲击一次,赌本是10万一组。

  2000元的赌台有个常客,是个上唇留着浓郁胡须的内地男子,五十岁左右,平日里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晃眼的手表和戒指均价格不菲,看得出是个亿万身家的老板。他走开上洗手间的时候,几个荷官在背地议论他:“这两天又输了一千万还是笑嘻嘻的,真不知他有多少钱?”

  “现在大陆要发财的路子很多啦!随便开个矿,接个工程就能赚过亿,人家根本输不死!”

  “开矿?也是拿工人的命去博哦!要是出事了分分钟事主都要坐牢!”

  “那是啊!这样赚来的钱还不尽情潇洒一下?压力这么大?”

  这些荷管平日上班足不出户,对内地的情况并不了解多少。外表风光,谁又知赌徒的背后呢?他们这番谈话如点水的蜻蜓,在我的心湖里泛起微波。但我很快将杂念克制住,聚精会神融入战局里。

  西装大老板一贯喜欢坐尾门,他喜欢对着庄家,还喜欢在11点对10点,或者10点对9点的微弱优势下加注。他的注码打得也很大,开两门,经常打满4万一门,但在进攻节奏上没有台湾客把握得好,防守也不足,因此,一旦注码大幅下跌后就很难再打起来。

  我坐在离他最远的一号位。我只开了一门,起注是8000,仍是用昨日的“两注反击法”套路。西装大哥不算一个高手,但却是熟手,在尾门不会轻易要牌破坏牌局,他只是运气不太好而已,DOUBLE经常补回来4、5、6的小牌,导致他一直在输。

  但我却一直在赢。我今日的运气仍就不错,只要我的反击注码不会连输四次,中间的小注码连输几口对我并无影响,我的套路决定了筹码总量会按时间增长。

  西装大哥在尾门又DOUBLE了一次三万,补回来一个2,但庄家是17点,他又输了,台面筹码已经被清空。他无奈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包烟,说了句:“早上运气真他妈的差!先出去吃饭!”,起身离开了赌厅。

  赌桌上只剩我一个人,他走后我连输了四口,输回去16000,看起来气场有所改变了。

  我清点了一下台面的筹码,已经赢了10万多一点,时间已接近中午一点,我可以履行给小萱的承诺了,决定暂且收手。

  出门又汇了10万元港币给小萱后,我给小萱打了个电话。

  “收到了!老公,我昨晚第一次睡这么安稳的觉。”她语气温柔地说。

  “老公,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她又问。

  我想了想,说:“这次的策略和心态都很好,应该还能继续赢下去。我想赢多几十万留做赌本,以后再慢慢靠这个几十万这样打,也许一千万都可以赢回来!”

  这话出口之后,我的心突然觉得有点发虚。我犯了口戒,不应该这样说话,这不是阿修罗族的想法与口吻,他们要求我的是强悍地投入战斗,并非毫无依据地妄想。我又变回了肤浅的人类。

  我有一丝懊悔,但话出口已收不回来。不过还好,万利酒店的房卡已经拿到,此时无需再投入战局。我在赌场内的久久面馆吃了午饭,乘电梯回酒店房间休息。

  躺在床上用手机计算了一下,目前总计赢利已经有74万元,虽然这个数字是靠最后用美高梅积分在老虎机上兑换的2700元港币打起来的,但加上我大前天输掉的赌本,实际上赌本应当是8万元,总体赢利66万元。无论我怎样克制自己,我的心里还是涌上来一种舒畅的感觉,毕竟我是人的肉身。

  有一个经典的宗教故事:一个跋涉者在荒野被一只饿虎追赶,他拼命跑向悬崖边,实在无路可走只能跳了下去,但被一棵树挂住。他正庆幸自己命大的时候,见树上盘着一条花斑毒蛇,正吐着信向他爬了过来。

  身体在万丈高崖悬空,头顶有饿虎,脚下有毒蛇,这人想自己应该是死定了。他四处张望,找不到什么办法,但腹中饥饿,见到树上挂着一串野果,就把果子摘入口中吃。果子入口后,他首先体会到的是野果很甜美。

  此刻的我,跟这个跋涉者有任何的区别吗?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我洗了个澡,自己在洗手盆里手洗内衣内裤。酒店的干洗价格太贵,如今的我消费不起。手洗后把衣服挂在衣柜里,房间内的抽风机也很快会把衣服风干。

  下来一楼赌场,21点的1000元和2000元台都几乎人满,西装大哥又买了200万筹码在重新开战,一个人就开了三门。我见那张台坐不下去,就选了1000元台的尾门坐下。

  赌桌上有四个人,还不清楚他们的技术和套路,因此我不敢马上展开自己的战术,只是先用1000元的筹码小试。

  他们中有两人是新手,坐我右边的一个中年女人很快输完,又回到百家乐赌台去了。我下注更加谨慎,半个小时只赢了两千元。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子坐上了我右边的空位上,她应该有170厘米左右,脸宽宽的并不难看,身材比较结实,胸部丰满,看起来二十四五岁。

  她手上并没有筹码,只是在看我们赌。过了一会儿,她只是在看我赌。

  我下了一口2000的注,这把我是7和4共11点,庄家台面是个5,当然要DOUBLE,我又加了2000上去。

  “公!”女孩在一旁帮我喊了一声,补回来是一个K,这把赢了4000,我扭头对她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嘻嘻,我喜欢看别人赌钱!”她展开灿烂的笑容对着我,牙齿很整齐,但她的眼睛却不敢跟我对视,只是跟我视线对碰了一下就转开。

  我用储存的江湖经验快速扫描分析了一下,得出结果她不是去去妹,但手头没钱。

  交际打开后,她开始经常为我加油,不知情的旁人会以为我们是朋友或者情侣,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我对她没有往心里去,我还是专注在牌局上,她的加油呐喊也并没有不利的影响。

  但这张赌台很快又换了两个新手上来,经常把自己的牌要爆,庄家被养旺,连续十口没有爆牌,我也输了6000回去。

  算算台面,仍有5000元的小赢,万利赌厅不适合再打下去,我决定去找一个人少的千元台打。

  我站起来把筹码收拾好,对她说:“我要走了,换个地方打。”

  “哦……我能跟着你吗?我觉得看你打牌很有意思。”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我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有人帮我呐喊助威,又是一个看起来不是风尘女也不像烂赌鬼的女孩子来陪伴,应当不会搅乱我的气场,反而能填补我在漂泊中的孤独。于是我点头说了一声:“行,我去美高梅,一起走吧!”,转身去帐房兑换现金。

  走出街上,她跟在我右手边靠得挺近,两人距离不超过10厘米。我问她:“你来澳门玩的吗?”

  “不是,我表姐说在这里帮我介绍工作,我过来看一看,这两天无聊就出来赌场逛逛。”她说。

  二十三

  其实谁会在乎她这句话的真假,我不会关心她的背景。在赌场里,我不会关心她究竟是一个坏女孩,还是一个好女孩。因为我曾经关心过小陈,又伤害过她,最终让两颗心都变得更加冷漠。

  无论是委婉的,还是直接的,我和她的共同目的都是为了钱。所以,只有赌桌才是实现愿望的地方。

  美高梅入门左手边有一个高额投注厅,里面有一张1000元起步的21点台。这张台的规则略有不同,澳门大部分的21点赌台都是庄家只先派一张牌,这里却采用的是庄家直接派两张牌的规则,使玩家在加注或投降时要稍微调整一下思路。

  一秒钟功夫,我身边多了一个亲密的女伴,她坐在我身边帮我呐喊助威,时而伸出双手与我击掌庆贺,令我恍惚有从战乱时期回到了和平年代的幻觉。看,悬崖边的跋涉者摘到的不只是一串野果,还有一朵野花。这真是个魔幻的地方,可以是钱,可以是人,可以是最深的隐秘,可以变走,可以变来。

  我还是清醒的,处于顽强的战斗状态,并未留给魔鬼什么窥探的空隙。一个小时后,虽然战斗属于拉锯状态,但我还是赢了4万元左右。

  但这一轮进攻并不顺利,起注4000,连续输掉了几轮反击注,4万元盈利已经全部输回去,赢回一口1000元后,我仍是果断地把30000元反击注码推了上去,已经是台面最高限红。

  这把派给我的是一对7,庄家台面明牌是一个6,我必须分牌。

  对7分开后,我买了一口500元的对子,中了!荷官又派来一个7,赢回5500。仍是要继续分牌,我台面的第一组10万赌本已经不够,又从包里取出了一个10万的筹码加入战局。

  第一张7补回来是一个3,台面10点,庄家只是6点,应该加注。但这把下注太大,这真是一个考验勇气的时候。我仍是坚定地把30000筹码加注了上去。

  “公!”女孩紧张地陪我一起喊,但补回来只是一张4,加起来14点,第一门6万生死未卜;

  第二门的7补回来是一个K,17点,第二门的3万情形也不乐观;

  第三门7补回来一个4,是个好牌,现在前面两门点数都不够,所以这一门必须加注,我又把30000筹码推了上去。

  女孩双手在胸前握成拳,祈祷地说:“这次一定会来个公!”

  我有些紧张,勇气不足,越惧怕的时候魔鬼愈会乘虚而入,我知道。

  “公!”除了女孩,同桌的赌客也帮我呐喊,但补回来又是一个7,这门6万是18点。属于高危的成局点数。

  只能等庄家爆牌。荷官把底下盖者的暗牌先翻开,是个3,庄家9点。

  “糟了!”我心里暗叫了一声。

  荷官从牌靴里又抽出一张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把牌翻开,是张A,庄家20点,荷官把我台面的筹码全部收走。

  这把输了15万!打击很大,我一时有点木了。

  “搞错!这种牌也派得出来!”女孩生气地埋怨道,她小心翼翼地察观我的脸色。

  我并没有责怪到她身上的意思。但这把大输让我很心痛,这笔钱已经足够解决我和小萱的两张信用卡了!目前我的状况承担不了这种亏损。我把剩余台面筹码收起,起身离开了21点赌台。

  女孩仍沉默不语地跟着我,无论她目的如何,她确实是一个有耐心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并不是过来搅局的。

  我走到加勒比的赌桌坐下,押注1000,这把我拿了一对A,牌不错,我又加了2000上去。

  庄家开牌,竟然是三条10!又把我的3000元杀了。

  开始转向了,运气不是一般的背。我起身又从加勒比桌上离开,心情很憋屈。这种状态不适合再赌,但我不愿意停手,我想战斗下去,不尽快带多点钱回家的话身后的巨债怎么缓解?

  现在百家乐不敢打,21点刚受重创,加勒比又来势汹汹,该怎么办?

  我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只喜欢在贵宾厅里赌百家乐的豪赌客了,现在我是精通任何一种赌博规则的赌鬼。我们漫无目的地围着美高梅大堂转了一圈,路过一个没有人的富贵三宝赌台,我对女孩说:“打打富贵三宝吧,看能不能转转运!”

  富贵三宝就是俗称的“炸金花”,派出三张牌比大,如果中了同花或者顺子的话也有多倍赔率。我决定采用最简单的倍投策略,头注和中注都起注400,不中就一直加倍上去。

  运气不错!坐下来后一直在赢钱,经常倍投到1000以上时能中同花或者顺子,赢回多倍的筹码,一个小时不到,我的5万赌本变成了9万多。

  一扫阴霾,赢钱使气氛开始活跃,女孩子又开始在一旁有说有笑,她已经经常把脸贴在我的肩膀处一起看牌了。

  这轮又连输了几口,我倍投加注后已经达到头注下了3000,中注下了4000。

  荷官换班,新上来的荷官是一个年轻扎着马尾辨的孕妇。

  “班长,你刚来帮忙派个同花顺给我们吧!”女孩笑嘻嘻地对荷官说。

  女荷官面无表情地把三张牌派到我的手上,第一张是个方块10,第二张是个方块9。第三张也是个方块,而且是个公。

  “好!有机会了!”我兴奋地对女孩说:“求个J出来吧!”

  我把牌横着慢慢地在掌中拉开,一定要看到那根最短的横线,这样我就可以赢得40倍的同花顺。

  “我看到了!”贴在我肩膀上,眼睛睁得比我还大的女孩子兴奋地喊起来,“是个J,我们中同花顺了!”

  乌云全部驱散,我的心情顿时一片开阔。我把4000尾注加了上去,庄家恰好也成局了。

  荷官把我的筹码散开清点,并按顺序把头、中、尾三注赔付给我。这把我总共赢了接近15万,等于赢回了21点输掉的那一口,加上前面赢的4万多,今晚已经逢凶化吉了。

  “不打了,我们吃饭去!”我兴冲冲地站起来,带她走去食八方餐厅。

  时间是晚上9点多,我此刻才感到饥肠辘辘。现在胃口特别好,我和她点了三四个主菜大吃了一顿。

  小萱的电话打了进来。

  “老公,战果如何?”她问。

  “只赢了5万,不过我一会儿出门汇10万给你!”我开心地告诉她。

  “嗯!”她满意地说:“你今晚要早点睡,你现在住哪个酒店?”

  “别担心,永利送了房间给我。”

  出门汇完钱回到美高梅,女孩仍百无聊赖坐在老虎机的凳子上等我。我们重新回到21点赌台,勇气已经回归了,我在赌桌上重新恢复镇定。

  但是势如破竹的进攻却始终无法展开,打了两个多小时,筹码只增加了3万。

  我开始感到疲倦,前几天都没有睡好,连续两晚在足浴店的睡眠质量也不高,我该回去像样的房间里好好洗个澡,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

  这女孩呢?我心里想:我该不该把她带回房间?我确实想这么做,但我心里有一点犹豫。

  “打不上去了,我不想打了。”我这样说,其实是不想主动邀她回房间。我知道她不是去去妹,今夜的去留我仍把选择权交还给她。

  “那就别打了,休息吧。”她说了这上半句,却没有说“那我也回去了”的下半句,意思是想跟我回房了。

  那就走吧!她的态度点燃起了我身体内的欲望。

  走出美高梅,我们并没有说什么话,她跟着我走进万利酒店,乘电梯上楼,一路上俩人保持沉默。

  用房卡打开门,她惊叹地说:“第一次进这么豪华的房间!”

  她在卧室和客厅转了一圈,对如此奢华的房间比较兴奋,然后把包包放在沙发上,走进了洗手间。

  我仍是对她有戒心,趁她上洗手间的时候,我打开房间里的保险箱,把全部现金锁了进去。

  等她出来,我正坐在厅里沙发上看电视。她走了过来,从包里拿出手机摆弄短信,又顺带拿出了通行证。

  “你猜猜我多少岁?”她笑着问我。

  “二十五六?”我问。

  她笑着摇摇头,手中扬起证件得意地晃了晃。于是我坐近她身旁,伸手把她证件夺了过来看,原来她是91年的,长得是人高马大,却只有21岁。

  她含蓄的挑逗,她身上的青春气息已经使我按捺不住,我把她推到在沙发上,双手把她的上衣和胸罩一起往上推,一对傲人的乳房跳了出来弹动。

  她躺着向后挣扎了一下。但我双手握着她的乳房,沙发很小,她怎样躲也始终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去洗个澡吧!”她见挣扎无用,也放弃了躲闪。

  “一起洗吧!”我把她拉起来,俩人一起走进了洗手间。

  在浴室里,她变得乖顺了,用浴液帮我涂抹全身。她身材很高大,抱着她的时候感觉块头比我还大,令人有种征服一匹骏马的感觉。青春女孩的皮肤很有弹性,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收缩的很紧。

  我暂且忘记了地狱,天堂之门为我敞开了片刻。

  二十四

  早晨从温柔乡中起来后,我已不是那个冷酷、求生意志顽强的复仇者,我的心变得柔软而又平和,恢复到一个正常人的状态。

  能做回正常人当然是我梦寐以求的,可惜,这种状态对此时的我太危险。

  躺在床上,看到了广州的易军发来的短信:“你那边怎样?我这里也快死了!债主天天逼上门喊打喊杀,小丽又不懂事,总是和上门的债主吵架,搞得天天鸡犬不宁!”

  我马上拨打易军的手机:“兄弟,莫慌,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有救了!”

  “哦?”他在电话那头惊喜地问:“说来听听!”

  “我现在已经赢了几十万,回去可以把税款补上,我再留下二十万作为新公司的启动资金,我们在蛇口海关的贸易大楼租一间小的写字楼,还是从钢材金属类的进出口代理业务做起,用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建立电商平台的模式。你过来深圳一起租房子,叫上小丽做财务,我们用两三年时间照样能发展起来!”

  “太好了!那我就有信心了!我就说嘛,你海洋没那么容易倒下去!“他高兴的叫了起来。

  “等我回来碰头再详说。你这几天避开债主的矛头,你也不要和小丽吵架,新公司成立后每个月都会抽一点点钱出来缓解我们的债,我有赚钱的思路。”我说。

  “OK!OK!就靠你了!”他兴奋地收了线。

  只要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我决不会抛下易军,因为,他舍身扑火过来救我,而且任何时候也从未抛下过我。

  早餐过后,我们又来到楼下万利的21点赌台,在2000元的台开始新一天的战斗。今日的心情完全不紧张,但也缺少锐气,半小时之后,我台面赢了一万多块。

  女孩中途走开了一会儿,过了半小时,她回到座位上,对我说:“刚才去大小台看了一会儿,觉得挺有意思,我想自己过去玩一会儿。”

  “好,你去吧。”我话音未落,她已经高兴的伸手在我桌面上拿了3000元的筹码,说:“那我自己去小试一下!”一转身就失去了踪影。

  她离开之后,21点台又坐上来昨日的那个年青男赌客,打的不大,手上只有三万的赌本。

  连输两口之后,庄家的牌突然变得很旺,连续七八口没有爆牌,而且大部分是20点和21点。

  五口之后,男青年只剩下五千的筹码,他不敢下注了,对我说:“我不下了,你单独开吧!”

  我已经不是昨日的我,昨日的我会进攻,也会闪避会转移,会坚忍不拔地寻找敌方的破口。昨夜那90后的女孩把我从阿修罗族的世界带回了人间,但凡人却不是魔鬼的对手。

  我自己单独开一门,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推了一口4万上去,赢了。

  跟着来的第二注4万,我根据牌型选择了加注,却输掉了8万。

  阵脚开始乱了,我的反击大注总是会输,赢的只是一些过渡的最小注,一个小时不到,我输掉了两组赌本共20万!

  我包里还有一个10万的筹码和9万多元的现金,但我心里开始着慌,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被人废除了武功,根本无力对抗面前这个强大的敌手。

  为什么人在赌桌上的生死对决总是会输?因为此时你万万不可犯错,不仅是在投注的选择上。

  此时的你不可心浮气燥,不可惊慌恐惧,不可懦弱,不可轻薄浮夸,不可轻易承诺,不可疲惫,不可与家人吵嘴,不可起色心邪念。

  你必须比神更强,但你却没有神的法力。

  一旦破口被撕开,此时的你必将一溃千里,万劫不复。

  烦心事接踵而来。

  手机响起,看不出是哪里来的电话号码,我估计是小萱,于是接听了电话。

  “海先生?终于找到你了,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电话那头一个男声阴阳怪气地说。

  “哪位?”我烦躁地问,但我知道他必是债主之一。今早我忘记了关掉国内的手机,把澳门号码和国内号码两个都打开了。

  “我们是欧之财贷款公司的,请问你还欠我们公司的8万块什么时候能还清?”对方说。

  我已汇回去给小萱的40万港币,这折成31万人民币的每一分钱都有还债的用途,而且应付最急的债务都不够!包括公司的欠税,包括我和小萱十几张信用卡的临时额度。必须要先把脖子从法律的铡刀下移出来,我才能让公司恢复运作,进行第二步的赚钱还债。而且还需要二十几万元启动资金去海关贸易大楼租写字楼,和易军这个难兄难弟一起重新创业;另外我还需要留下最好有五十万元的赌本,能陆续靠这个本钱不断赢钱,回来缓解各方的债务。

  所以必须继续赢。这就是末路赌徒的思维,仍不切实际地追求完美。可以说,天底下大部分后期的赌徒都在这样想。赌博,使人每天都在幻想着捷径与奇迹。

  “我会尽快!你们从我这赚的早就收回本钱了,这些尾数不要催这么急,我现在很困难!”我尽量让语气不要带太多的对抗情绪。但我这批还款计划都在信用卡和税款上,并没打算安排给他们。

  “那就不好意思喽!如果两天之内你不能还清,我们就会派人上你老婆单位去;而且我们昨天已经找到你的住址了,过几天就会有外包公司上你家找你们!”对方只是一个打工的小年轻,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他唬出一副威胁的口吻说。

  只有我知道,这世上小萱是被我拖累得最惨的人。我现在手头没有钱也没有人,但任何威胁到小萱人身安全的人我都不惜用暴力和命去对抗。对方这样说话让我怒气一下子上涌,但我知道与打工仔争吵也无益,于是不答一句,用手指按了挂机,并迅速把国内手机卡调整到离线状态。

  我回到赌桌上,烦躁地吸了一根烟,永利赌场内的循环音乐音量很大,此时听得更让人烦躁,我又走出去给小萱打电话。

  “老婆,欧之财打过电话给你吗?”我问她。

  “他们刚才打给我了,说昨晚跟踪我下班找到了我们的住址,还说过两天要上我们单位要债。要不我先转一万给他们?”小萱说。

  “行吧!但你不用怕,我们已经离了婚,他们肯定查得到,不会这么做。你现在先用帐上的钱,把几张信用卡的临时额度还了。另外,你再转5000元到易军的卡上,他这两天没有钱用了。”我对她说。

  “好吧,其它等你回来再说,你现在怎么样?”她问。

  我没敢告诉她一下子输回去20万元,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输了几万元,所以在赌场门口休息一下。

  坐在赌场门口的花池边上抽烟,休息了十几分钟后,我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回到了21点赌桌上。

  我的血誓被90后女孩的身体打破了,我身上不再有附属的力量,甚至连普通的运气都没有。

  虽然我只敢选择1000元的赌台,虽然我不敢连续下注,不敢采用反击打法,并只尝试下小注,但我仍在不停地输钱。

  19万元的赌本,很快又只剩下12万元。

  我还有一点理智,于是收了手,起身离开万利赌厅,决定走进永利大厅去寻找机会。

  沿着赌场内的通道路过一家世界名表店,在走廊内与那女孩相遇。

  “咦?我正准备回去找你!怎么样了?”她问。

  “不行,输了。”我闷闷地说。

  “哦……,对了,刚才我表姐打电话过来,让我回去一趟。”她说。

  “行,你去吧。”我简单回复她。她没有说她玩大小是否有输赢,我也懒得问。

  她没有留电话号码给我,我也没有留给她。我们也彼此不知对方姓名。

  这里是澳门,全地球最荒谬的地方。

  我又恢复了孤独的绝命赌徒状态,不过比前晚创口贴贴着手掌只带着2700元港币的状态要好的多。至少我已经汇回去了40万元港币,手头还有12万元。

  但我的心态却截然相反。人至贱至死则无敌,前晚的我微弱,但心无旁稽且杀气腾腾,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实力,让魔鬼惧怕;今日的我虚胖而且松软,毫无信心,我又变成了魔鬼眼中一只养肥的猪。

  我在21点台输了,转去加勒比赌台,又输了,手头还剩下5万。

  我手掌心冒汗,握着这剩下的5万元赌本寻找机会,前几天我一再警戒自己不能再碰百家乐,但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路过一张看起来图形整齐的百家乐台,坐下来押了2万上去。

  开牌,我的闲家只是6点,庄家是一对K,需要补牌。

  大声叫牌没有用,一张凶猛的红桃9从牌靴中扑了出来。

  最后3万,我选了一张人头攒动的赌台,这里正在开长庄,所有赌客都兴奋不已。我挤进人群,伸手把剩余的3万筹码押了上去。

  闲家又是9点。这把是我把所有人害了,如果我不来,牌路一定还会继续开庄。

  二十五

  仅仅两个小时,我又输回去了40万元!我呆坐在老虎机区的凳子上,悔得肠子都青了,后脑勺的那根筋又开始抽搐,心脏隐隐作痛。

  赌鬼真是这世上最愚蠢最低贱的种族,前天我还一再强调自己不能做欺骗小萱的事情,不可违背我发的血誓,但稍微赢回一点小甜头之后,我为什么又把这些戒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在凳子上缩成一团,狠狠地抓扯着自己前额的头发,该死!你永远战胜不了赌场,因为你永远战胜不了人性的卑劣!

  “先生,请问你系不系打机的?这里不能闲坐的,不好意思!”赢钱的时候赌场的美女公关会送房间给你,但输完后的赌鬼容易被人一眼看穿。此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赌场管理人员走过来我身旁,他认为我是穷鬼,想驱赶我走。赌场榨干了你的血肉后当然恨不得一脚把你踢出去。

  我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千元港币,一边做状要把钱塞进老虎机里,一边恶着声音反过来吆喝他:“你去,帮我拿杯热柠茶过来!”

  他故作文明的侮辱了我,当我是乞丐;我也反过来无礼地侮辱他,当他是家奴。你来我往,这样世界就平衡了。他脸部肌肉微微扭动了一下,用半哑的声音颤抖着说:“OK,我叫人帮你拿过来。”看,他被我故意激怒后并不能顶嘴,他自己也被赌场的规矩侮辱,其实我们都在被自己侮辱。

  我把钞票抽了回来。我并不想打老虎机,我的心很烦乱,很自卑,我起身走出了永利赌场,来到门口的海边。

  这张石凳,正是那次小陈在雨中所坐的位置。那夜我在这里责骂小陈,那时的我虽然也输到心慌意乱,但始终还守卫着自己的理智,还一直相信人类尊严的价值。如今我自己已不知有多少次输光后到这里呆坐。

  现在,仅仅靠汇回去的40万元,除了还一点临时额度外,什么计划都做不成,我给易军的承诺也要泡汤了。

  赌徒的思考永远是有缺陷的。我忘记了三天前我还不敢幻想能赢40万元,更谈不上靠赢回的钱面面俱到地应付多方债务压力。但现在,愿望刚刚破灭的我又只想着那最高峰的数字。

  可怜的老婆,我又要打电话给她了。我必须再赢回那40万元,这个数字才勉强能让我的公司恢复营业。

  “老婆,信用卡还的怎么样了?”我语调故作轻松地试探。

  “还清了我的民生、建行、你的广发、建行和中行,你的招行还了两万多进去,现在还剩1万多现金了。你那边怎么样?等下能不能再汇钱回来?”小萱刚刚减轻了压力,听得出心情很愉快。

  “还不行,目前输三万,我下午再争取赢了汇过来。”我继续骗她。

  “对了,我的民生卡我已经打电话销卡了,你回来的话也赶紧销掉几张信用卡。”小萱真的被信用卡账单给搞怕了。

  挂上电话,我打开钱包取出几张信用卡,按小萱所说的刚还掉的数字,现在我的广发卡还可以刷出6万元港币,建行可以刷出4万元港币不到,中行则可以刷出12万元港币。虽然这么做又是在伤害小萱,但我赢回后再悄悄从钱庄把卡数补回去,不就达到了暗渡陈仓的效果!

  我急冲冲的来到刷卡的店面,简单讨价还价后,先把广发卡拿出来,要求刷6万元港币。

  戴眼镜的中年店主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用POS机刷卡,连接网络,过了几秒钟,机器“滴”了一声,却并没有打印出纸张。

  “唔得喔,老细!”他把终端机拿过来给我看,屏幕上面显示“被限制”。

  “限制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唔知哦,可能银行不给你刷了。”他回答。

  我马上按信用卡背后的海外热线给广发卡中心打了电话,接通人工服务后,我问:“请帮我查一下为什么我的信用卡不能消费了?”

  客服小姐查询了一下,答复说:“先生,您这张卡功能已经被限制了,只能还,不能消费。”

  我又问:“为什么?我现在可以马上申请重新开通吗?”

  “可以申请,但重新开通需要通过部门审批,至少三个工作日后答复。”

  那是不可能了,只要信用卡部调查我的征信报告后,肯定不会再给我开卡。

  我把广发卡收好,拿出建行卡给店主,说:“这张刷三万八”。

  店主又把POS机操作了一边,结果仍是消费失败,他面带讽刺的把终端机举起给我看,又是“被限制。”

  这在我意料之中,因为建行早就发过短信通知我,但广发没有。

  我把最后一张中行卡拿了出来,这样卡肯定可以消费成功,但其中有5万元是让人头痛的临时额度。

  “这张刷12万港币。”我说。

  “老细,呢张得唔得的呀?”店主翻转着卡片表示怀疑。

  “叫你刷你就刷吧!”我没好气的顶回他。

  刷出了12万元港币,比我原计划的22万元港币要少了接近一半,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收好现金后又急冲冲的来到了美高梅赌场。

  现在,我得靠这12万元再赢40万元,然后就马上收手离开澳门。

  但我的底气没有了。无论是21点还是加勒比,虽然套路是固定的,但没有寻找敌方弱点的眼光,没有击杀对手的勇气和信心,这手上的12万人马只是残兵败将。

  我还能唤回阿修罗神的帮助吗?不能了,我已无颜再向他们祷告。

  这12万筹码是慢慢消耗掉的。我在美高梅里不停地换台游动,不管是21点还是加勒比或百家乐,我从不敢下1万2万的反击注码,但即便是一千几千的下注也总是在输,运气和力量已被一只天空中伸下来的巨手抓走。

  下午四点多,我输完了手头的筹码,钱包里还剩下两千元港币,我再次呆坐在那张海边的石凳上。

  虽然昨夜在房间里睡得很好,但我此刻的感觉异常疲惫,脖子几乎无力把脑袋支撑起来。我仰头迷迷糊糊的望着天空,背弃了妈妈、背弃了祖宗、背弃了佛祖、太上老君、连少年时代的碟仙也背弃了,现在,刚刚请到的救兵阿修罗族又被我得罪了。海洋,茫茫宇宙中,还有谁能帮你?没有了!

  小萱和易军刚刚点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我打落至冰点谷底。

  你真是个废物!贱人!我骂了自己一句,但连骂自己都软弱无力。从数字上来看这次并没有输钱,8万元的本算起来赢了24万元左右,但没有用,我彻底输了。

  我输掉了全部的自信,输掉了承诺,我无法用赌把自己困在魔鬼牢中的灵魂解救出来。

  我还是打电话告诉了小萱。

  “连信用卡的钱也刷出来输掉了吗?”

  “中行的十万输了。”

  “海洋,你彻底没救了!唉……,你回来吧,不要呆在那里。我好累,不想说话了。”

  易军呢?他收到了我的短信,他在沉默。

  二十六

  那对年轻的东北夫妻也输完了,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打道回府,给我发来了短信。我从酒店前台处取回了一千元港币押金,打了一辆的士往横琴口岸驶去。

  三天前,我从横琴关口打的士过来,口袋里是2700元港币;

  三天后,我打的士从横琴口岸出关,口袋里是3000元港币。

  我赢了24万元,但我败得太惨了!这座赌城,它不仅仅赢了你的钱,等你身无分文的时候,它会想尽办法赢走你的意志,你的尊严,你的灵魂。

  车子行驶在G4高速公路上,马上就要回到家,这让我感到期盼;但我又希望永远不要到家,永远都在路途上,直到我找到新的办法,新的出路为止。

  我打开国内的手机卡,一分钟内它迅速接收了十几条信息,大部分是债主发来的,我不敢点开细看。其中易军也发来一条信息:“嫂子说你正在回家路上,我今晚过去你家聊聊吧!”

  他的短信让我感觉很温暖。虽然我愧对易军,愧对小萱,但关上门隔离世界后,我仍然需要与我的爱人和患难兄弟生死相依。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仍然视我为依靠,我得好好跟他们度过每一刻。

  我抛开脑袋内关于赌的各种乱七八糟杂念,打起精神,在车上拨打小萱的电话。

  “老婆,今晚下班回家吃饭吗?”我让自己的语气平稳而又温柔。

  小萱听到我的声音,肚子里的气顿时消了。

  “回,你到了吗?易军马上也过来深圳。”

  “嗯,我现在直接去菜市场,等下回家我先做几个菜,晚上好好招待易军一下。”

  这也许是我现在唯一能为老婆和兄弟做好的事情。

  回到家,我下厨动手做了几个最拿手的菜:酸笋炒鸭、气锅鸡、清蒸仓鱼、蒜蓉菜心、花生猪手汤。在厨房里我又变得快乐无比,忘却了世间所有烦恼。这一桌子的菜价值胜过百万,可让赌场的魔鬼自惭形秽。小萱一进门就开心的笑了,展开双臂说:“老公,辛苦了!来抱抱!”

  风尘仆仆的易军确实是饿坏了,在餐桌上风卷残云地吃了三碗饭,心满意足拍拍肚子说:“真的很久没有好好放松的吃一餐饭了!”

  饭后,我们在沙发上打开两罐啤酒,易军问:“现在怎么办?”

  羞愧无比的我说:“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和小萱,本来赢了接近80万港币,补完税款后已经可以凑出二十万来启动公司了,但我想赢多几十万作为以后的赌本,想用这个赌本慢慢赢钱来应付我们的那些债主,谁知一天就输了回去。”

  “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天一早挂了电话后就想提醒你,不能想着面面俱到,我们现在这个状况只要能有钱来把一件事情做好就够了!何况是几十万!没想到结果真的是两头不到岸。”

  “你还有信心赌吗?”他又问。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沉默了十几秒,摇摇头说:“没有本钱了,打回来的钱又被信用卡冻结,现在我再也筹不到赌本,而且,这一次本来是连输了十几场之后难得大赢的一次,现在意志已经被摧垮了。”

  他吸了几口烟,闷闷地说:“本来我想说,如果你还准备去一次,我就陪你过去。现在必须把我们的局面盘活,不要说去赌,就是去杀人放火,你也必须坚强起来!你如果消沉下去,我们两家就彻底完了。不管你做错了多少遍,我和小萱始终还是把你当成心理依靠,这点我在电话里也和嫂子说过。”

  他这番话让我想了半天,但现在小萱的卡里只剩一万多块了,又要交房租又要支付每月的养卡费,剩下的几万元信用卡额度要用于填补我的中行卡临时额度,想必小萱也不敢再刷出来使用。

  “我也想坚强起来,一直在撑着。但只要和赌有关,无论怎样坚强好像都是错的,只会让人越陷越深。对与错,在赌场里根本没有界限,就算有,也不过是一毫米,或者一毫秒,很难捕捉。只是不赌的话,没有任何摆脱债务的方法,特别是现在即将出事的卡数和税款。”我说。

  “如果你今天早上赢了80万回来,那赌就没有错,至少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不管怎样,去冒险,去犯天下之大不讳,总好过去坐牢吧?但你错就错在不是想用赌来解决一件事情,而是总想靠赌来解决全部问题,还是在延续以前的思路。”他说。

  “是的!这是我致命的错误。”我承认。

  “你那边追债情况怎么样?那个老郭有钱吗?”我又问他。

  “那个死扑街!”易军恨恨地说:“签合同的公章都是假的,住的房子也不是他的,我现在又不想报警,怕报警后把他抓起来反而什么也拿不到。我自己的几家债主反而起诉的起诉,报警的报警,有时想想很累,真想拿一桶汽油跟他一起烧了算了!”

  “别这样想!”我劝阻他,“想必我们的债主也是同样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老郭身上,我估计他肯定也是烂赌的人,早就倾家荡产了。男人到这个年龄,除了赌博,经济很少会出现这种状况,何况他也是众叛亲离。”

  “唉!”他又重重长叹了一声,“现在局面真的是死局,绝境,绝得不能再绝了。”

  “不!你不是绝境,你的债务不用坐牢,只是难捱而已,但一定要捱下去。我的债务才会坐牢。”我说。

  他吸了一根烟,许久才尝试地问:“要不你走?”

  “走?”我苦笑一声,“当时手头还有一百万,行李都打包好了,犹豫了两个星期不还是不肯走。现在身无分文,又在公安局备案了DNA和指纹,能走到哪里去?”

  “我不想被通缉,我还是想翻身,何况,我舍不得小萱。”最后一条是最重要的原因。但我爱她却在不停地拖累她。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又说:“季军现在正在四处打电话约你的债主,让他们联合起来起诉你,有几家还打电话征询我了,你要不要好好找他聊一次?”

  “我知道,他还发短信说要找黑社会的人去小萱单位闹,季军一急起来就没脑。我约他过来家里谈过两次了,每次过来家里谈的时候他都心不在焉,一回去就搞各种事情,我懒得理他了,由得他去闹吧!”季军用黑社会来威胁小萱,实在可笑!他是忘了我们已经一起相处三十年了,彼此性格和背景了解到何等程度。何况,连澳门的南海贵都重新入狱了,黑社会不也是冲着钱吗?这世上哪里还有肯为破产穷鬼服务的黑社会。

  几个月前,季军恨我输光拖累他倾家荡产;我则恨他在我们最后一次赌博时中途抽走资金的背叛。但现在我想通了,我不恨他。这世上没有我应该恨的人,我希望能有一天得到全部旧友的谅解,当然这需要还债做前提。

  易军很累。估计他平日在家里被债主追得担惊受怕,今天到了我这里才能勉强得到放松,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把世界彻底搅乱了。我的亲戚朋友们因我而增加负债;几位同学因我而产生矛盾互不往来,几十年的交情搁浅;供应商们因我被牵累资金,为追债而徒增人力;小萱和易军,因为与我同一阵营而被整个世界压迫。

  从澳门回来之后,这些天的日子过得相对平静。所谓平静,是指没有赌博的心思了,债主们虽然打了电话或见了几面,但一时也无可奈何。我呆在家里看片子,美剧《大器晚成》和《绝命毒师》都看完了全集,每天去菜市场买菜做饭。至于即将滔天涌来的下一波巨浪我假装视而不见,数着日子等死而已。

  小萱每天一早乘地铁去上班,出租屋离她的单位很远,要跨过深圳的三个区,她每天奔波得很劳累,让我心酸。

  我每日从电影电视中寻找灵感,希望能找到一条无需资金又能快速创业生钱的办法,甚至考虑过学《大器晚成》的男主角一样去做鸭。只要有收入能缓解小萱的压力,能逐步还债,我已经认为做鸭是一份高尚的职业。不过我已经好久没有健身锻炼了,年老色衰,担心自己竞争不过深圳那满街年轻小伙子们。

  当你把命运摆上赌桌以后,命运已经逐渐不属于你了。你的生活中会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是命运在你体外独自发芽生枝,它吸收了外面的养分,无需你的浇灌便可生长,不管这些养分是益或是毒。

  我的意思是说,当新的事情又发生在你面前的时候,在你意料之外,因为这确实不是你所决定的,是命运的试探。

  但你有选择权。

  对于一个赌徒来说,这件事情迟早都会发生,势必将他的世界彻底粉碎。

  很快,2013年的五月份即将过去,六月夏季就要来了。

  二十七

  主耶和华啊,你若纠察罪孽,谁能站得住呢?

  但在你有赦免之恩,要叫人敬畏你。

  ——《圣经·诗篇:130求助的祈祷》

  一、江湖是什么滋味?

  “沧海一声笑,涛涛两岸潮。”

  二、沧桑是什么滋味?

  “人间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三、落寞是什么滋味?

  “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成功,失败,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四、亡国之恨是什么滋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我正处于第四阶段。虽然我的国与李煜的后唐相比微不足道,但他留下的词却能在深夜为我疗伤,我想,我与他“知多少”的等级是一样的。

  深圳的六月已经进入夏季,空调使车子的油耗增大了许多,油表已亮起了红灯,我把车子开进高速路口的加油站。

  从瘪瘪的钱包抽出一张钞票,现在每次我只加100块的93号汽油,一是我手头窘迫,二是这辆车随时都会卖掉,我不想白送几十元汽油给人家。

  跟在我身后进来的是一辆丰田保姆车,车上坐着四五个男人,其中有一个青头皮的胳膊露出窗外,上面满是刺青,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佬串着耳环,脖子上还挂着粗粗的泰国四面佛颈链。车内的低音炮音浪很大,也许这伙人刚在车上磕过药。

  我一看车牌,果然是广东-澳门的两地牌。这伙人应该是进来内地收账的,我心里想。

  “海哥,你怎么在这里?”他们其中一人迎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他二十五六岁,剪着一个短平头,穿着一件印着美女头像的T恤衫,算是典型的广东靓仔。不过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我係金沙城赌厅的勇仔呀,你唔认得了?”他说。

  我想起来了,他曾经在那间赌厅做过一段时间公关。

  “呵呵,脱了西装还真认不得你了。”

  “最近怎样?係不係赢着大钱啊,关照一下细佬吧!”勇仔嘻嘻奉承道。

  “嘿,输了不少。”我有心无心地答。

  “你哋係大老板,输输赢赢好正常啦!不过讲真,几时大佬你周转不开可以打电话给我,细佬我帮你拿个一百两百还是冇问题的!”

  他瞄了一眼我的车,又说:“大佬,下次过来澳门赢着钱换架车啦!你每次赌得这么大,推一口都唔止呢台车啦!”

  戴着四面佛的光头佬也嬉笑着走过来握手。勇仔对他介绍:“海哥在赌厅输赢过千万,非常好人的一个老细。呢位係我大佬光哥。”

  光哥谦恭地说:“海哥,不如一起吃个午饭?”

  “不了,我还要办点事。”我说。

  “那不打扰海哥了。”勇仔把一张名片塞进我手里,说:“几时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随时恭候大佬!”

  我把车开出加油站,看了一眼勇仔的名片,我心有所思。

  去沃尔玛做了一番大采购,拎着两大袋日用品走回车库。总共消费157元,小萱留给我的几百元已经差不多花完了。

  回到家后,刚把东西放下,突然想起忘了买蒜头,于是我又拿起十元零钱,准备去小区背后的小超市。

  打开房门,有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正准备按我的门铃。

  “什么事?”我问。

  “你是海洋先生吗?”其中一个高个问。

  我猜到他们是谁了,心里冷笑了一声,随手把门关上。

  “我是。”我一边回答,一边走进电梯。

  “我们是欧之财公司的,请问你今天能把欠款还给我们吗?”他们也跟进了电梯。

  我按亮了“G”的按钮,说:“我现在确实没钱,你们要不就等多一段时间,要不就只能去起诉。”

  电梯到了一楼,高个子伸手把电梯门挡住,说:“海先生,我们既然来了,两三万你总应该给我们吧?我们也要回去交差啊!”

  两三万?我笑道:“我现在身上连两百都没有。”

  “那你把车给我们,我们开走。”他说。

  “车已经抵押出去了,你拿走也没用。”

  他仍旧堵着电梯门,此刻摆出一副蛊惑仔的样子说:“那就对不起了,我们等下去你老婆单位闹闹,看她以后怎么做人!”

  我的怒气在瞬间涌上了头顶,我突然伸出右手叉住他脖子,把他一把推出电梯口,“滚吧!”

  他被撞在墙壁上,呆了半饷不知该如何应对,旁边的矮个也不敢出声。门口的保安员听到动静,走进来问:“有事吗?”

  “没事。”我回答,转身走出了大门。

  那两个追债的打工仔也跟了出来,远远在身后喊:“我们公司还会派别人来,你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撒旦被封印在无底坑里,一千年后,它仍将被唤醒。

  情绪平复之后,我还是隐隐担心。于是打了个电话给小萱,提醒她下午不要会见陌生人。

  然而整个下午并无动静。

  晚上,小萱一回到家就一瘸一拐的坐在沙发上。

  “老公,帮我拿瓶活络油过来!”

  “怎么了?”我问。她把裤腿卷起,小腿上淤青了一大块。

  “刚才坐地铁的时候,在台阶上突然头晕,摔了一跤。”她说。

  我一边心疼的帮她用活络油搓腿,问:“怎么会摔跤,是不是最近睡眠质量太差了?”

  “睡眠还好,可能是平时想的事情太多了,走路总是心不在焉。”

  这天夜里,我的平静又被打破了。

  睡至半夜,我悄悄把房门掩上,走出了客厅。

  从沙发上夹起一个抱枕,又拿上一包烟,我轻轻的关上门,乘电梯下来一楼的小区花园里。

  躺在一张木椅上,点燃香烟,望着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我开始思绪万千。

  想起二十几年前的初中时代,我和扬帆、光明他们,暑假的夜晚躺在大操场的草地上,满天星斗,我们畅想着长大成人后会是怎样。

  我开始逐个回想我曾对不起的人,他们有的容貌清晰,有的已经模糊:妈妈、季军的干妈、某个中学同学、曾经的女友、小陈……,我发现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赌只是一条桥,我承受的是因果。

  如果活着区分不出快乐和痛苦,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便是如此。这一年多来,我的感官和感情都已经麻木了。我不在乎那两个追债年轻人的感受,彼此伤害彼此侮辱而已,就如在战争中杀死一个人一样毫不在意;小萱呢?我似乎很在意她,但我从来没有保护好她。我永远到不了老夫子的境界,他在活着时就喝下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可以提早抛掉过去,逍遥人间。而我不行,所有的记忆都在我的脑子里装满,一点一滴都没有漏掉,只是挤不动了,所以我麻木。

  我想死。

  第二天睡至中午方醒。小萱在茶几上留了几百元和一个字条:老公,晚上煲个汤吧。

  于是我去市场买了一只鸡,用高压锅炖了个浓浓的香菇鸡汤,放入盐尝了尝,感觉味道还不错。

  整个下午,做了几个最精致的菜留给小萱,放在锅里盖着。

  我给小萱留个字条:去一趟广州,明天回来。

  接着我下楼走进地铁站,1号线转2号线,来到了蛇口码头。

  蛇口直达澳门的船票要180元,到珠海的船票则只需100元,我身上的现金只有300,所以我选择了到珠海的轮班。

  晚上七点半,从九州港码头走出来。码头大厅有一家肯德基,于是我进去点了两块允指鸡块和一杯新地雪糕,这才拿出勇仔的名片,拨打他的号码。

  “海哥,你又来着澳门?”他问,电话里声音吵杂。

  “丢!昨晚刚输了100万,现在从拱北关出来。”我假装骂了一句。

  “唔係呱,过来澳门也不给细佬电话?”他也虚情了一句,又说:“我现在也在珠海玩,你过来一起玩下啦!”

  于是我在肯德基里慢悠悠地坐了一个小时,这才出门打的士,到了那家KTV。

  推开房门,屋里的低音炮震耳欲聋,勇仔和光头哥正在和KTV女经理喝酒猜枚,旁边还有两个古惑仔模样的小弟在无聊发呆,摆弄手机。

  他俩热情地把我拉到沙发上,又把三十岁的女经理推到我大腿上,要她陪我喝酒。

  我在勇仔耳边大声说:“今晚我少喝点,刚赌了个通宵!”

  “理解,理解。”他也大声说:“饮少少,今晚休息好明天再战!”

  包房内,角落里一个男DJ正站着打碟,播放正在流行的好兄弟之类的口水歌,女经理为了助兴,拉上光哥在K房中间跳舞。

  门推开了,又进来七八个男人,18岁至40岁不等,有花衬衫有粗金链还有一个斯斯文文的鬼佬,形态各异。女经理招呼服务员继续开酒,一瓶大蓝带打开,浇进排列成四方形的十几个小酒杯里。

  “女呢?怎么还不来?”光哥吼道。

  “就到了!莫急。”女经理媚眼如丝笑答。

  话音未落门又被推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涌了进来,有十五六个之多,都穿着自己各色的衣服。这里不是桑拿,也没有发薪水的驻场陪酒,她们全都是四处客串的小姐。

  “大家自己拣,冇客气。”

  于是沙发上的十来个男人各自挥手,站立的女孩们纷纷扭着腰肢依偎下来,没被选中的几个女孩也不舍得出去,而是坐在沙发的角落。她们经验丰富,知道即使没人选中,今晚仍有赚钱的机会。

  “海哥,呢个给你啦,全场最靓的!”勇仔把一个女孩推进我怀里,扎着马尾辫,眼睛大大的,轮廓清晰。

  低音炮继续震动,一众男女纷纷走上空隙处扭动,DJ适时在舞台上喷出一股二氧化碳雾气,众人一阵嗷叫声。

  小萱打来了电话,我跑出KTV,在路边接听。

  “你真的去了广州?”

  “嗯,放心,没去澳门。”

  “那明天早点回来。”

  “好。”

  房门再次被推开,两个背着肩包的年轻男孩走了进来。

  “开饭喽!”有人大叫一声。

  于是两张茶几都被服务员清开一角,送上两个Ipad大小,正方形的镜面底座,两个年轻男孩从包里掏出几种小塑料袋装着的物品。

  一包包小小的白色颗粒,这是K仔;

  一包结晶状的半透明颗粒,这是冰;

  一根根手卷的短烟,这是大麻;

  座位上有几个男人从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瓶口被密封,有一根长长的软吸管被扭成螺旋状,一头连接进瓶里的水中,另一头露在外面;还有一只较短的吸管插进瓶里。这是吸食冰用的冰壶。

  女服务员熟练地把几颗K仔颗粒倒在正方形的镜面底座上,用酒杯压碎,接着用一块小钢片把碎片磨成粉末状,然后将白色的粉末隔成几条细细的白线,就像镜面上的跑道。

  冬季运动会的健儿们,跑道已经备好,开始溜冰吧!

  我怀中的马尾辫女孩俯下身去,手指按着一个鼻孔,用短吸管对着镜子上的一道白线,“嗤”的一声把K粉吸了进去。

  “什么感觉?”我问。

  “过一会儿才会嗨。”她冲我挑了挑眉毛,把吸管递给我,但我把她的手推开了。

  另外两对男女正在吸冰,他们把冰粉倒在一张锡箔纸上,用打火机在锡箔纸下方来回烧烤,使冰结晶融化后冒出青烟,再用冰壶的吸管把青烟吸进肺里。吸冰在道上俗称“吃猪肉。”

  勇仔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大麻,递过来给我:“海哥,尝尝啦!”

  我接过大麻,吸了两口,把烟雾吐在空中,又把大麻递给怀中的女孩。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弟拿了一杯酒过来,说:“小弟敬大哥一杯!”

  我接过酒杯。女孩捂着我的耳朵喊:“你别喝,是开心水!”

  于是我假意酩了一口,对那小弟笑笑,把酒杯放在桌上。

  凌晨四点,冰K粉大麻开心水终于效果显现,二十几个男女挤在中间疯狂地扭摆,DJ的长发甩动,音乐震天,低音炮在耳膜内打鼓;我身边的女孩个性豪迈,她抓起麦克风,叉开腿站在茶几上摆出麦当娜的女王气派嘶吼:“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二十八

  早晨七点,众人终于散去,KTV房里一片狼藉。

  “海哥,第一次合作,你就帮细佬赚点茶水钱吧,十抽一啦,我哋只有对朋友才给出这个牌头。”

  “不是吧?抽我的水?”我假装生气地说,其实这都是预料好的,后果我早已做好准备。

  “这次合作开了下次保证不抽!以后就是斋洗码!”勇仔拍着胸口保证。

  “那行,等下先拿100万试试。”我说。

  “不如先拿50万吧,大家第一次合作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海哥你赢少少收手我们也开心。”光哥眯着眼睛躺在沙发上说。

  商议妥当,我们三人一起从拱北过关。

  选定好的赌场是星际赌场三楼,他们可以从账房签码出来。

  “先开间房睡个觉,下午起来再打。”我说。

  下午五点,三人从房间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澳门女孩已在赌厅里等候,她的角色是“揸数”,就是大耳窿环节中负责管理现金和筹码的财务。

  我把手机关了机。今晚如果输了,这世界也和我无关了。

  “十抽一”,是指赌鬼每赢一把,就要提1/10给大耳窿作为抽水。一般的操作方法是:赌客赢了一口1万,这时赌鬼把1万的现金码交给身旁的大耳窿,他便换给赌鬼9000元的泥码。这样放贷的大耳窿既赚到了洗码的码粮,又赚到了放贷的抽水。

  这种赌法对于赌鬼来说,时间稍长一点肯定是死路一条。比如每把1万元平推,连续赢十口输十口,账面上赌鬼是打和,但被抽水1万元,赌鬼的1万元本钱恰好输光。

  不过我此刻的心态已经是无所谓了。我的命早就跟赌博无关,手头这50万筹码,我只视作泥沙般的游戏而已。

  晚饭过后,我的筹码只剩下30万。

  我手中抓着筹码开始四处游台,勇仔跟在我旁边,不时帮我查看其它台的路子。其实勇仔的品性看起来并不坏,为人热情,赚钱积极,外表甚至可以赞作是阳光青年。我想他对待父母家人应该比我更孝顺,进入大耳窿这个行当,只不过是为了来钱更快而已。这就和某些富豪去开赌场,某些公仆去钻营升官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了日后要和我一样赤脚踏入荆棘。

  我在一张台前站定,随手抽出3万筹码往上押。现在只能下大注,因为抽水太厉害,只有速战速决。

  “买定了吗?”荷官口中传来怪怪的声音。

  我抬起头,猛然被一张狰狞的马脸吓了一跳!就像看见魔鬼的喽啰。我赶忙伸手把押上去的筹码拿了回来。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张五十来岁男荷官的脸。他的脸比较长,板着脸后拉长下来,更显得像一张马面。

  但我不敢在他的赌桌上下注了。我转身继续游走,走到一个瘦瘦的女荷官面前。

  这次我有心盯着她的脸仔细看,看是否还会有一个牛头马面变出来。一秒、两秒,她的黑额头和高颧骨变得越来越丑,终于幻化成了一张扭曲的鬼脸,颧骨和眼眶之间形成了一个黑洞,阴毒地敌视着我。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的,海洋,你期限已到。

  我转到另一张赌台坐下,开始投注。

  晚上十点,全部筹码输完。

  “海哥,明天能回去拿钱吗?”勇仔问。

  “没问题,明早跟我去吧!”

  这晚躺在床上,我差点拿起手机想听听小萱的声音,但这个念头起来后,心酸又同时涌了上来。于是我把手机塞回裤袋里,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光哥、勇仔、还有一个开车的司机,三人跟着我回深圳收账。

  车子从高速路口驶出后,司机问:“往哪走?”

  “去赤湾吧,我有个家在那里。”

  于是车子顺着月亮湾大道开往赤湾方向,开至山脚下的十字路口,我指指方向,把他们往赤湾炮台的方向引去。

  “海哥,你的房子在山上,可真会享受!”光哥恭维地说。

  车子继续往山顶方向开,路径偏僻,没有人影。他们开始有点警觉,车上只有发动机低闷的马达声和轮胎压在路面的沙沙声,大家沉默不语,车内空气凝滞。

  终于到了山顶炮台处,司机把车停了下来。

  “到了!”我打开车门走了下来,长吸了一口气。天气多好呀!一副开阔的海边美景。

  “海哥,这是哪里,不是你家吧?”勇仔干巴巴地笑着问。

  “不是。”

  “那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开个玩笑?”

  “勇仔,对不起你。”我把小刀从包里拿了出来,随手把包扔到一边。“我是上来找死的,谢谢你们送我上来。”

  “你想干什么!”勇仔跳后两步到保姆车旁边。

  光头的光哥也从车上下来,他较镇定一些,用右手指着我说:“海先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困难可以慢慢说,这样搞会惹出大祸!”

  我自嘲地笑道:“不是我不想还,是我早就还不起了,我欠债两千多万,早就该去死了,一直在害人害己。”

  “你把刀放下,我们同意你分期还,大家协商时间,怎样?”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想抢我手中的刀。

  我把刀挥了一下,他急忙向后跳开。勇仔此时从车尾箱里拿出一个简易千金顶和一根棍状的防盗锁,他把防盗锁交到光头手上,自己双手握着沉重的千金顶,作出要进攻的姿势。

  好得很!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我就是希望这种效果!在家里的保险柜里还有两份人生意外险的保单,如果我被害身亡,会有200万元的保险金赔付到小萱和三姐手上。

  来吧!我手握着小刀,站在悬崖的栏杆边,只要他们手上的铁棍一打到我身上,我就可以顺势跳下去,把一切完美结束。

  司机是个老实人,他一直在驾驶位上观看,不时用手机打电话汇报。

  双方相距三米远,僵持了十几分钟。

  “算你狠!海先生,后会有期!”光哥恨恨地骂了一句,用手拉拉勇仔,两人回身走回车内。

  车子调头,两双眼睛隔着车玻璃怒视着我,车子顺着山坡开了下去。

  他们走了,我全身的紧张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落。

  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总得有结束的时候。

  倚着栏杆,望着几百米高的山崖,没有别人的帮助,我仍是不敢往下跳。

  但我真的想解脱了。

  我拾起地上的手提包,翻出一支香烟点上。

  此刻突然好想喝啤酒。

  对了,死在酒里吧,慢慢的死,像睡觉一样的死,不需要太大的勇气。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把手机打开。

  我拨打原来办公室的号码,响了许久并无人接听,应该还没有租出去。

  关上手机前,我看到一条短信闯入:

  “老公,我知道你肯定又去澳门了……”

  我的眼泪开始流了!我的心开始哭了!我本来就是个混蛋,没有资格留在这个世界!

  我一边流泪一边往山下走去。对不起了!小萱,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即使挽回这次,也不过是无休止的轮回而已!

  走到山脚下的十字路口,我拦住了一辆的士。

  回到公司楼下,我在士多店里买了两瓶高度数的白酒,乘电梯回到了办公室门口。

  门被锁着,公司的招牌早已被摘除了。我掏出钥匙试了一下,轻易打开,门锁并没有换。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折叠的沙滩椅靠在墙边,那是以前他们午休时用的。

  我把沙滩椅打开,铺平,让自己能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睡过去。

  两瓶白酒拧开;穿着短裤去死不太雅观,我用刀在牛仔裤的左右大腿处各划了一个大洞,把皮鞋脱下,躺在沙滩椅上。

  开始了。

  我拿起一瓶白酒,咕嘟嘟地对着嘴往肚子里灌。我喝白酒的酒量很差,平时喝半斤就会醉。

  第一瓶顺利灌完。肚子和胃很快感觉火热,趁酒劲没有上来之前我得赶快灌第二瓶。

  第二瓶很艰难,酒劲反扑的很快,头有点晕,几次都差点呕出来。我扯着自己的喉咙,勉强把整瓶都灌了进去。

  开始有点迷糊了,有一点飘的感觉了。趁自己还没有醉倒之前,我拾起小刀,对着两个大腿的破洞处迅速各扎了一刀。中了!这次只有物理,只有速度,我没有思考,我成功了!

  我把小刀扔在地上,卸下全身力气躺在沙滩椅上。方位应当没有错,大腿的两个洞都是我测量好的,但右腿扎得太浅,只流出了一点血;左腿的力度刚好,血正从血管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我稍微一触摸,整个手掌都沾满了血。

  原来自杀一点也不痛。就像走路时大腿不小心碰到了桌角,比撞桌角的感觉还要轻微。血液不断地涌出,但完全没有痛疼,而是一种放松。就好像刚跑完五千米后,洗完澡躺在床上那种放松。我早应该放松了,我已奔跑了整整一年,我已盲目地奔跑了三十八年。

  是酒精还是死神,或是上帝?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天色渐渐黑暗了。

  二十九

  ……

  我没有死。

  我在朦胧中听到开门声和尖叫声;

  有人把我抬了起来,颠簸,我的手撞在墙壁上;

  有把剪刀把我的左腿牛仔裤剪开;

  冰凉的感觉,左腿被人清洗;

  有点痒,针线在我腿上穿插;

  我起身呕吐,几只脚在地上慌忙避开;

  我被一群人抬上了车。车子行驶,我听到小萱和大姐的声音;

  电梯开门“叮”的一声。

  “老公,好点没有?”我睁开眼睛,小萱从厨房走了出来,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在我嘴边,我喝了一口,是浓香的鸡汤。

  原来我已躺在家里的沙发上。

  “起来吃饭吧。”小萱把我扶了起来。左腿已被包扎了纱布,无法着力,于是小萱把菜端过来放在茶几上。

  “吃完今晚好好睡,明天大姐和Peter牧师他们要过来。”

  “我怕见到他们。”我羞愧地说。

  “好啦!就当一次正常的小组聚会,唱唱诗歌而已!”

  这晚我被小萱照顾得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重新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后,我丧失了死的勇气;无脸见人,却又没有力量逃避。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窝囊的人,连自杀都成为一场众人注视下的笑话。

  “老公,无论何时,我们俩都只能一人倒下,不能同时倒下。”小萱说。

  第二天上午,大姐和Peter牧师带着十几个弟兄姊妹来到我家。

  大姐把QQ也带过来了。

  QQ是我养的一条京巴狗,从出生就跟着我长大,幼时还喜欢贴着我的脸睡觉,相当于我的亲生儿子。去年小萱怀孕的时候,我们把它送到了三姐处寄养。

  我知道三姐的心意,她是想让QQ来照看我。

  Peter牧师是台湾人,四十几岁。三年前他俩夫妇从台湾来到深圳南山定居,建立了以家庭小组聚会形式为主的“家教会”分支,传播友爱。大姐这几个月一直在规劝我信主,但我的抗拒心理很重。事实上无论面对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当一个人总是刚愎自用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时,他肯定无法做一个虔诚的人。

  教会的姊妹们出行总是会随身背着一把吉他,这是唱赞美诗用的。唱颂是一种很好的治疗,能温和的修补心灵的碎片,使我妈妈在患病后期情绪安宁了许多。

  “因有无数的祸患围困我,

  我的罪孽追上了我,使我不能昂首。

  这罪孽比我的头发还多,

  我就心寒胆战。

  ……”

  他们在唱《求助的祷告》。这些心地善良的弟兄姊妹,他们在创造一个柔和的世界,而我却在世界里不停地制造荆棘。在他们的轻颂中,我和小萱忍不住低声哽咽。

  “海洋,告诉你一个秘密:过往我也是一个赌徒。”Peter牧师说:“你不要太过于自责。每个人都有一个绝望点,只要没有到达那个绝望点,犯错的人往往会一直错下去。不仅仅是你,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只有到了绝望点之后,人才能看清自己的灵魂——这才变为一个新生命,为神所喜悦的新生命。”

  每一个信主的人都有痛苦,或因婚姻,或因疾病,或因悔恨。我肯定不是世上最痛苦的人,但我是世上最丑恶的人,所以我痛苦。

  专程同来的还有一位体格强壮的大哥,名叫祝海。他的经历也很沧桑:以前是香港和联盛在珠海分支的一个堂主,过了很多年无法无天却腥风血雨的日子。三年前他彻底厌倦,为了退出社团,在香港经受了三刀六洞的残忍仪式,并捐出了全部家产才平安返回深圳,目前在蛇口一家物流公司做仓管员。

  大姐说:“海洋,不如趁今天的机会,让Peter牧师给你和小萱受洗吧!”

  我赶忙摆手,说不行,我还没准备好。

  是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灵仍不洁净,一次不成功的自杀并不能把我救赎出来,我不想把满身的污秽带入圣殿。

  “那就先做决志祷告吧!下回准备好了再受洗。”Peter牧师说。

  小萱也扯扯我的手说:“做吧你需要这个”。

  于是牧师用手掌按着我的额头,我跟着他念诵了一边祷告词。这在基督教的仪式里,就表示你已经信主了,与神关系和好了,身上的罪获得赦免了。

  其实没有。我仍然感觉不到神的存在。

  他们走后,神也跟着他们走了,我从短暂的天国里掉落回人间。

  Peter说,圣灵刚刚在你们的体内成长,是一个幼小的生命,你们要时刻跟随神的指引,走义路才让圣灵更加强壮。

  但是魔鬼呢?Peter忘了,魔鬼先入为主,他的大军早就在我的体内安营扎寨了。

  只有在每天夜晚,我和小萱在睡前齐声朗诵赞美诗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一点神的慈爱。那十几分钟内手中的《圣经》的确可以将魔鬼隔离。

  但一到了白天,望着不停震动的手机和电子邮箱内措辞严厉的律师信,还有金额不断增加的信用卡账单,我仍是宁愿自己拥有魔鬼的力量。

  人间若不能宽恕我,至少我可以毁灭它。

  谁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试过,但我做不到。

  谁可奉献宝血,救赎罪恶?我试过,但我连自己都救赎不了。

  两个星期又过去了。

  左腿的伤疤很快就愈合了,我又可以行动自如又可以跳跃了。

  周一上午,小萱一早就匆匆乘坐地铁赶去上班。

  我开始抹桌子,拖地,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事实上我极少做这些家务,平时都是小萱在做,所以连QQ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

  从冰箱里拿出昨晚买的肉末,我炒了整整一碗给QQ吃,这是它跟我三年来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餐,整个肚子都圆了。

  坐在沙发上,我又重温了一遍我们的结婚相册。那时的我外表单纯眼神懵懂,还没有认清真实的自己;那时的小萱沐浴在阳光中,是多么幸福美丽。我把其中一张我的单人照挑了出来,用笔在背后写上:“老婆,我是火星人,还是决定回火星去了。”

  我把这张照片夹在相册里,露出一角白边,把相册留在茶几上。

  在房间里挑选了一个最轻便的背包,那是我十多年前在红树林海岸玩速滑时的运动背包,只能装下一瓶水,两罐啤酒和一条面包。

  手机、身份证和钱包都留在了茶几上,我只取出了二十元现金,连地铁卡都留了下来。

  换上一件T恤衫和小萱新买给我的牛仔裤,戴上一顶沿边帽,从鞋柜里找出许久没有穿过的登山鞋,我准备出门。

  QQ却比我还急,它抢先一步占领了门口,我刚打开屋门它就冲进了过道里。

  “回来,QQ。”我向它招手。但今天它完全不听话,坐立在电梯口动也不动,直呆呆的用大眼睛望着我。

  无奈,我走出去,想抱它回屋里。它却在我手里愤怒地咆哮、挣扎,我怕弄伤它的胳膊,只好把它放回地上。

  它马上又跑回电梯口蹲坐,继续用两只水汪汪的黑眼珠望着我。

  它想跟我走,QQ总是能预知或看穿我的心思。

  也许QQ已经看到了它的宿命,留下来只是徒增思念,它的灵魂愿意与我合为一体。

  于是我决定带它走。地铁里不允许宠物上车,我找了一个大的购物布袋,让QQ坐在里面。

  干净明亮的车厢空间,倚在不锈钢柱上听着耳机的短裙女孩,低头玩Ipad的白领青年,三两私语的慈祥老人,鲜艳的广告牌,闪动的路线指示。

  一乘地铁,掠过世间繁华。

  我们到达了罗湖,QQ在布袋里很安静,我换乘了一辆往小梅沙的大巴。

  接着又上了一辆开往杨梅坑的大巴。

  这里是深圳的最东部,海水洁净湛蓝,以往我常和小萱来这里度假。有一次我穿着溜冰鞋戴着头盔在长长的西冲海堤上玩速滑,小萱租了一辆自行车跟在我身后,我俩的正式恋爱就是从那日开始的。

  QQ欢快地在马路边奔跑,不时嗅嗅路边的草丛和针叶,在树脚下留下尿迹。全新的气味和风景令它兴奋不已。

  走了二十分钟,我们来到杨梅坑北部一个山窝处,这里有一条小小的泥路延绵入陡峭的山坡,是一些登山探险的驴友们用脚踏出来的。

  仰头望去,雄伟茂密的七娘山就在头顶,这是深圳的第二大山,海拨867米,却是第一险峰,是一个尚未对外开放的原始丛林。

  山路陡峭,QQ已经累了,小脚掌在泥坡上打滑。

  我把它抱起来,握着它的两手,让它站立在我的肩膀上,小时候QQ最喜欢这个动作。

  继续往山顶爬,经过一个宽敞的竹洞,厚厚的枯枝和竹叶铺在地上十分松软,于是我坐下来休息。

  QQ口渴了,趴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大口地哈着气,我从背包里取出矿泉水瓶,倒在手掌上让它喝。

  越过第一座较低的山峦,我们进入一个灌木丛林,山路开始变得狭窄崎岖,地上的路迹若有若无,在比头顶还高的灌木丛中很难分辨出来。

  行进艰难,QQ变得谨慎,不敢再跑到我的前面,而是紧紧贴近我的裤脚。几个斜坡非常陡峭,我一手抱着QQ,另一手抓紧露出地面的树根攀扶而上,爬至平坡处,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

  此处已不是人间,我所犯过的过错,划线为界从此隔绝。

  于是脚步又变得轻快了,山鸟在树枝上跳跃,QQ仰头张望却不得要领。野蜂匆匆飞过奔往不远处绽放的花朵,不时有柔枝绿叶抚摸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情喜悦,我早该来了,何苦呆在人间!

  路过一段嶙峋的岩石坡,一涧清泉从深褐色的石缝中流下,我把水瓶里的水全部倒掉,把清泉接满。小Q也伸出舌头在石壁上畅饮甘泉。

  继续穿过茂密的草丛,跨过一道浅溪,来到一座山腰处。一阵冷冽的山风迎面吹来,不禁让我打了个哆嗦,七娘山著名的山雾要来了,四周一下子变得湿润模糊,我们浸透在淡淡的白色水雾中。

  QQ走不动了。我把背包反过来背在前胸,放松了袋口的绳扣,让QQ半个身子坐在背包里,头和两爪露在外面。我就像一只怀里装着宝宝的袋鼠。

  手脚并用翻过两座峭壁,现在每走几十米都会疲惫不堪,要停下来歇口气。远处便是主峰了,坡顶有一大片嵩草在迎风摆动,形成一片青绿色的波浪。

  到达一个平坦的半坡峭壁,距离山顶只有几十米,我听到山顶处传来几个男人的呼喊声和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于是我改变了方向,穿入了没有路的嵩草丛里。

  越过比头顶还高的草丛,是一片繁密的竹林,没有路径,我和QQ要从低矮的竹洞中俯身穿过,或双手扒开竹枝侧身跨过去。

  到了一个接近六十度的陡峭斜坡,地面乱石嶙峋,我重新把QQ抱进背包里,双手紧抓树枝和野藤攀附而下。藤蔓越来越粗,地面越来越湿滑,古树被重重缠绕,连地上都全部是藤条的鲜绿嫩叶或枯枝,这里是野藤的世界。

  终于见到一块平坦的岩石地,空间在藤叶中间透出开阔。我抓紧藤条一大步跨了下去,身体向前冲了一下,定睛看,一阵心惊肉跳,原来前方一米就是万丈高崖。

  我盘膝坐在悬崖边,将QQ放在地上,摘下了背包。这里就是终极目的地了,比我预想中的还要理想,是武侠传说中绝世高手的修炼之地。

  QQ小心翼翼的探头往前走了几步,望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它胆怯地缩在我的身后。

  我把面包和啤酒都拿了出来。面对着宁静幽远的山谷,思绪飞翔在远方神秘的白雾里。蓝色的海洋并未被山谷遮住,在不远的右前方与天际融为一体。世界,你给我拥有过的太多,我知足了。

  QQ并不喜欢吃面包,它上午已吃得很饱,此时它摇着尾巴,正在追逐石缝中四处躲藏的一条蜈蚣,它很聪明,不敢用前爪去触碰蜈蚣的身体,只是不时把蜈蚣用于藏身的石块扒开。

  山风又袭来了。这次的风很大,在耳边呼呼作响。山谷里的雾气越来越厚,对面岩石的墨绿已经被白雾掩盖。

  远方天空正有一大片乌云快速飘来,要下雨了。

  我把QQ抱起来,想找地方避雨。雨势来得很快,地面已经被雨水打出一股尘土的清香,我望见左边的峭壁处有一个一米深的凹形缺口,于是赶快躲了进去。

  雨水斜斜倾洒而下,整个山谷的树林都在哗哗作响。寒冷和水雾气一起涌入,将我藏身之处的岩洞灌满,我全身发冷,不禁将QQ抱紧吸取热量。

  在这半山峭壁中间,雨水让我们感觉孤独无依。QQ也很害怕,它把头埋进我的手臂里,不时发出“呜呜”声。

  半个小时后,我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但雨水终于停止了,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把QQ放在地上。

  乌云散尽,天空一时变得清澈湛蓝,近处远处的树叶都因雨水的滋润而闪闪发光。太阳直射之下,头顶的树叶藤蔓很快在脚下形成了凉爽的阴影。过了一会儿,几朵白云飘过来填补天上的空缺,地面的水迹逐渐晒干,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和。

  我把喝空的啤酒罐向山谷中央扔去。它被山谷的气流斜斜吹了回来,撞击在崖壁的岩石上,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我有点想小萱了。

  我把QQ抱了起来,双脚站在悬崖的边缘处。从踏入深山的第一步起我就已经想好了,忧伤一旦从心里泛起,我就纵身往下跳,了却红尘烦恼。

  几只山雀从山腰的树丛中飞了出来,在空谷中欢快地追逐嬉闹。过了一会儿,右边又飞出更大的一群山雀,加入到飞舞的行列。

  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充满了山谷,整个谷里的山雀都从巢穴里被唤了出来,纷纷飞入空中加入舞蹈。数百只山雀在整个空幽幽的山谷里大范围飘动,时而绕着峭壁滑行,时而上下翻飞,时而是一团圆球形状,时而变成一条人字的长线,这是大自然精灵们的美丽舞蹈。

  伟大的造物之主,你的想象力果然是无穷无尽。

  “嗷呜——嗷呜……”我怀里的QQ,一条从未踏入过原始丛林的宠物狗,此刻被眼前的奇景感动,竟然像狼一样伸直了脖子发出长长的嗷叫!

  美丽的人间!壮阔的天地!

  上帝啊!你赐予了我情感,为何又给了我欲望?

  上帝啊!你既本有宽恕之心,为何又要我们经历过犯?

  上帝,如果真有来生,请让我再次回到这个地球,我愿回到此红尘人间!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

  阿门!

  ——《圣经·主祷文》

  ====剧终====